文學的一個界說(第2/3頁)

(二)文學是記載人們的精神,思想,情緒,熱望;是歷史,是人的靈魂之唯一的歷史。

文學裏若描寫山川的秀美,星月的光輝,那必是因它們曾給人的靈魂以力量;文學裏若描寫華燈照夜的咖啡店,“為秋風所破的茅屋”,那必是因為人的靈魂曾為它們所騷擾;文學裏若描寫人的“健飯”“囚首垢面”“小便”,那必是因為這些事有關於他的靈魂的歷史:總之,文學所要寫的,只是人的靈魂的戲劇,其余都是背景而已。靈魂的歷史才是真正的歷史。正史上只記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的大事;民間的瑣屑是不在被采之列的。但大事只是輪廓,具體的瑣屑的事才真是血和肉;要看一時代的真正的生活,總須看了那些瑣屑的節目,才能徹底了解;正如有人主張參觀學校,必須將廁所、廚房看看,才能看出真正好壞一樣。況且正史所記,多是表面的行為,少說及內心的生活;它是從行為的結果看的,所以如此。文學卻是記內心的生活的,顯示各個人物的個性,告訴我們他們怎樣思想,怎樣動感情;便是寫實派以寫實為主的,也隱喻著各種詳密的個性。懂得個性,才懂得真正的生活。所以說,“文學是人的靈魂之唯一的歷史”。

(三)文學的特色在它的“藝術的”“暗示的”“永久的”等性質。

孔子說,“辭達而已矣,”又說“修辭立其誠”。如何才能“達”,如何才能“立誠”,便是“藝術”問題了。此地所說“藝術”,即等於“技巧”。文學重在引人同情,托爾斯泰所謂“傳染情感於人”;而“自己”表現得愈充分,傳染的感情便愈豐厚。“充分”者,要使讀者看一件事物,和自己“一樣”明晰,“一樣”飽滿,“一樣”有力,“一樣”美麗。自己要說什麽,便說什麽,要怎麽說,便怎麽說,這也叫做“充分”。要使得作品成為“藝術的”,最要緊的條件便是選擇;題材的精粗,方法的曲直,都各有所宜,去取之間,全功系焉。

“暗示”便是舊來所謂“含蓄”,所謂“曲”。袁子才說,“天上只有文曲星而無文直星”,便是說明文貴曲不貴直。從劉半農先生的一篇文裏,曉得“Half told story”一個名字,譯言“說了一半的故事”。你要問問:還有一半呢?我將代答:在尊腦裏!“暗示”是人心自然的要求,無間中外古今。這大概因為人都有“自表”(Self-manifestation)的沖動,若將話說盡了,便使他“英雄無用武之地”,不免索然寡味。“法國Mallarme[2]曾說,作詩只可說到七分,其余的三分應該由讀者自己去不補足,分享創作之樂,才能了解詩的真味。”“分享創作之樂”,也就是滿足“自表”的沖動。小泉八雲把日本詩歌比作寺鐘的一擊,“他的好處是在縷縷的幽玄的余韻在聽者心中永續的波動”。這是一個極好的比方。中國以“比”“興”說詩也正是這種意思。這些雖只說的詩,但決不只是詩要如此;凡是文學都要如此的。現在且舉兩個例來說明。潘嶽《悼亡詩》第二首道: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

“觸景生情,是‘興’的性質。”下面緊接:

凜凜涼風生,始覺夏衾單!

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

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

輾轉眄枕席,長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

“他不直說他妻子死了。他只從秋至說到涼風生,從涼風生說到夏衾單,從夏衾單說到不是無重纊,是無同歲寒的人。你看他曲不曲。他又說他反復看了一看枕和席,那樣長的簟子,把床遮完了,都瞧不見那一個人。只見那空床裏堆了塵埃,虛室中來了悲風,他那悲傷之情,就不言而喻了。你看他曲不曲。”又如堀口大學的《重荷》:

生物的苦辛!

人間的苦辛!

日本人的苦辛!

所以我瘦了。(周作人先生譯)

只區區四行,而意味無盡!前三行範圍依次縮小,力量卻依次增加;“人間的苦辛”已是兩重的壓迫,“日本人的苦辛”,竟是三層的了。“苦辛”原只是概括的名字,卻使人覺著東也是苦辛,西也是苦辛,觸目是苦辛,觸手也是苦辛;覺著苦辛的擔子真是重得不堪!所以自然就會“瘦”了。這一個“瘦”字告訴我們他是怎樣受著三重的壓迫,怎樣竭力肩承,怎樣失敗,到了心身交困的境界;這其間是包含著許多的經歷的。這都是暗示的效力!“說盡”是文學所最忌的,無論長文和短詩。

能夠在作品中充分表現自己的,便是永久的。“永久的”是“使人不舍,使人不厭,使人不忘”之意。初讀時使人沒入其中,不肯放下,乃至遲睡緩餐,這叫“不舍”。初讀既竟,使人還要再讀,屢讀屢有新意,決不至倦怠;所謂“不厭百回讀”也。久置不讀,相隔多年,偶一念及,書中人事,仍躍躍如生,這便是“不忘”了。備此三德,自然能傳世行遠了。大抵人類原始情感,並無多種;文明既展,此等情感,程度以漸而深而復,但質地殆無變化——喜怒哀樂,古今同之,中外無異,故若有深切之情感,作品即自然能感染讀者,雖百世可知。而深切之情感,大都由身體力行得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故真有深切之情感者必能顯其所得,與大眾異,必能充分表現自己,以其個性示人。“永久的”性質,即系從此而來的。還有,從文體說,簡勁樸實的文體容易有“永久的”性質,因能為百世所共喻;尚裝飾的文體,華辭麗藻,往往隨時代而俱腐朽,變為舊式,便不如前者有長遠的效力——但仍須看“瓶裏所裝的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