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

胡適

題解

五四運動以後,以激烈的政治手段徹底改造中國社會的觀點日益高漲。1919年7月,胡適在《每周評論》上發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他認為“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器都能做的事”。胡適主張“多研究些問題”,主張一點一滴地進行改良。這篇文章掀起了學界的“問題與主義之爭”,很多著名的學者都卷入其中。這場論爭影響了中國的歷史走向。時值今日,“問題與主義”依然是需要國人深深思考的難解之題。

“現在輿論界大危險,就是偏向紙上的學說,不去實地考察中國今日的社會需要究竟是什麽東西。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現時社會的需要。那些迷信軍國民主義或無政府主義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現時社會的需要麽?”

“要知道輿論家的第一天職,就是細心考察社會的實在情形。一切學理,一切‘主義’,都是這種考察的工具。有了學理作參考材料,便可使我們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種情形有什麽意義。應該用什麽救濟的方法。”

我這種議論,有許多人一定不願意聽。但前幾天北京《公言報》、《新民國報》、《新民報》(皆安福部的報)和日本文的《新支那報》,都極力恭維安福部首領王揖唐主張民生主義的演說,並且恭維安福部設立“民生主義的研究會”的辦法。有許多人自然嘲笑這種假充時髦的行為。但是我看了這種消息,發生一種感想,這種感想是:“安福部也來高談民生主義了,這不夠給我們這班新輿論家一個教訓嗎?”什麽教訓呢?這可分三層說:

第一,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到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麽用處的。一切主義都是某時某地的有心人,對於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我們不去實地研究我們現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主義,好比醫生單記得許多湯頭歌訣,不去研究病人的症侯,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歐洲政客和資本家利用國家主義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現在中國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種某主義來欺人。羅蘭夫人說,“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惡,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聽的主義,都有這種危險。

這三條合起來看,可以看出“主義”的性質。凡“主義”都是應時勢而起的。某種社會,到了某時代,受了某種的影響,呈現某種不滿意的現狀。於是有一些有心人,觀察這種現象,想出某種救濟的法子。這是“主義”的原起。主義初起時,大都是一種救時的具體主張。後來這種主張傳播出去,傳播的人要圖簡便,使用一兩個字來代表這種具體的主張,所以叫他做“某某主義”。主張成了主義,便由具體計劃,變成一個抽象的名詞,“主義”的弱點和危險,就在這裏。因為世間沒有一個抽象名詞能把某派的具體主張都包括在裏面。比如“社會主義”一個名詞,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和王揖唐的社會主義不同,你的社會主義和我的社會主義不同;決不是這一個抽象名詞所能包括。你談你的社會主義,我談我的社會主義,王揖唐又談他的社會主義,同用一個名詞,中間也許隔開七八個世紀,也許隔開兩三萬裏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稱社會主義家,都可用這一個抽象名詞來騙人。這不是“主義”的大缺點和大危險嗎?

我再舉現在人人嘴裏掛著的“過激主義”做一個例:現在中國有幾個人知道這一名詞做何意義?但是大家都痛恨痛罵“過激主義”,內務部下令嚴防“過激主義”,曹錕也行文嚴禁“過激主義”,盧永祥也出示查禁“過激主義”。前兩個月,北京有幾個老官僚在酒席上嘆氣,說,“不好了,過激派到了中國了。”前兩天有一個小官僚,看見我寫的一把扇子,大詫異道,“這個是過激黨胡適嗎?”哈哈,這就是“主義”的用處。

我因為深覺得高談主義的危險,所以我現有奉勸新輿論界的同志道:“請你們多提出一些問題,少談一些紙上的主義。”

更進一步說:“請你們多多研究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不要高談這種主義如何新奇,那種主義如何奧妙。”

現在中國應該趕緊解決的問題,真多得很。從人力夫的生計問題,到大總統的權限問題;從賣淫問題到賣官賣國問題;從解散安福部問題到加入國際聯盟問題;從女子解放問題到男子解放問題;……哪一個不是火燒眉毛緊急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