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藝術

夏丏尊

題解

本文記敘了作者同弘一大師接觸中的幾件小事,從平實的生活裏發現了藝術的真諦,聊聊數筆勾勒出簡樸率真的弘一大師的形象。作者由弘一大師身上發現的美和藝術獲得啟示,認為真的藝術,不限在詩裏,也不限在畫裏,到處都有,隨時可得。文筆清新雋永,意味深長。

新近因了某種因緣,和方外友弘一和尚(在家時姓李,字叔同)聚居了好幾日。和尚未出家時,曾是國家藝術界的先輩,披剃以後,專心念佛,不消說,藝術上的話是不談起了的。可是我在這幾日的觀察中,卻深深地受到了藝術的刺激。

他這次從溫州來寧波,原預備到了南京再往安徽九華山去的。因為江浙開戰,交通有阻,就在寧波暫止,掛褡於七塔寺。我得知就去望他。雲水堂中住著四五十個遊方僧。鋪有兩層,是統艙式的。他住在下層,見了我微笑招呼,和我在廊下板凳上坐了,說:

“到寧波三日了。前兩日是住在某某旅館(小旅館)裏的。”

“那家旅館不十分清爽罷。”我說。

“很好!臭蟲也不多,不過兩三只。主人待我非常客氣呢!”

他又和我說了些輪船統艙中茶房怎樣待他和善,在此地掛褡怎樣舒服等等的話。

我惘然了。繼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馬湖去小住幾日,他初說再看機會,及我堅請,他也就忻然答應。

行李很是簡單,鋪蓋竟是用粉破舊的席子包的。到了白馬湖後,在春社裏替他打掃了房間,他就自己打開鋪蓋,那粉破的席子叮嚀珍重地鋪在床上,攤開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幾件作枕。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洗面去。

“這手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我忍不住了。

“哪裏!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

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張開來給我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

他是過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飯和兩碗素菜去(他堅說只要一碗的,我勉強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裏所有的原只是些萊菔[1]、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要變色而作的盛饌,叮嚀喜悅地把飯劃入口裏,鄭重地用筷夾起一塊萊菔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我見了幾乎要流下歡喜慚愧之淚了!

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樣菜來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鹹得非常的,我說:

“這太鹹了!”

“好的!鹹的也有鹹的滋味,也好的!”

我家和他寄寓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說飯不必送去,可以自己來吃,且笑說乞食是出家人的本等的話。

“那麽逢天雨仍替你送去罷!”

“不要緊!天雨,我有木屐哩!”他說出木屐二字時,神情上竟儼然是一種了不得的法寶。我總還有些不安。他又說:

“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種很好的的運動。”

我也就無法反對了。

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萊菔好,鹹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麽都有味,什麽都了不得。

這是何等的風光啊!宗教上的話且不說,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當我見他吃萊菔白菜時那種愉悅叮嚀的光景,我想:萊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嘗得的了。對於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

藝術的生活,原是觀照享樂的生活,在這一點上,藝術和宗教實有同一的歸趨。凡為實利或成見所束縛,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與藝術無緣的人們。真的藝術,不限在詩裏,也不限在畫裏,到處都有,隨時可得。能把他捕捉了用文字表現的是詩人,用形及五彩表現的是畫家。不會作詩,不會作畫,也不要緊,只要對於日常生活有觀照玩味的能力,無論誰何,都能有權去享受藝術之神的恩寵。否則雖自號為詩人畫家,仍是俗物。

與和尚數日相聚,深深地感到這點。自憐囫圇吞棗地過了大半生,平日吃飯著衣,何曾嘗到過真的滋味!乘船坐車,看山行路,何曾領略到真的情景!雖然願從今留意,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經過好好的藝術教養,即使自己有這個心,何嘗有十分把握!言之憮然!

注釋

[1]萊菔——即蘿蔔。

閱讀延伸

《白馬湖隨筆》、《平屋雜文》、《我的畏友弘一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