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勇氣(第2/3頁)

(二)生活的素養。僅有知識的陶熔還不夠,必須更有生活的素養。西洋哲學家把簡單的生活和高超的思想(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聯在一起說,實在很有道理。沒有簡單的生活,高超的思想是不能充分發揮的。社會上有些壞人,並不是他們自己甘心要壞的,乃是他的生活享受的標準,一時降不下來,以致心有所蔽,而行有所虧。那占有欲(Possessive Instinct)的作祟,更是一個重大原因。明末李自成破北京的時候,有兩個大臣相約殉國。兩個人說好了,一個正要辭別回家,這位主人送客出門,客還沒有走,就問自己的傭人豬喂了沒有。那位客人聽了,就長嘆一聲,斷定他這位朋友不會殉國。他的理由是世間豈有豬都舍不得,而肯自己殉國之理?後來果然如此。中國還有一個故事,說一個貪官死去,閻王審問他的時候說:“你太貪了,來生罰你變狗。”他求閻王道:“求閻王罰我變母狗,不要變公狗。”閻王說:“你這人真沒有出息,罰你變狗你還要變母狗,這是什麽道理?”他說:“我是讀過《禮記》的。《禮記》上說:‘臨財母狗得,臨難母狗免’,所以我要變母狗。”原來他把原文的“毋苟”二字讀“母狗”,以為既可得財,又可免難。這雖是一個笑話,卻是對於“心有所蔽”而不能抑制占有欲者一個最好形容。須知一個人的行動,必須心無所蔽,然後在最後關頭,方可發揮他的偉大。這種偉大,就是得之於平日生活修養之中的。

(三)意志的鍛煉。普通的生活是感覺的生活(Life of Senses),是屬於聲色香味的生活,而不是意志的生活(Life of Will)。意志的生活,是另一種境界,只有特立獨行的人才能過得了的。他有百折不回的意志,堅韌不拔的操行,所以“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他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所以悠悠之口不足以動搖他的信念,而他能以最大的決心,去貫徹他的主張。他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他不但“不挾長,不挾貴”,而在這個年頭,更能不挾群眾,而且也不為群眾所挾。他是堅強的,不是脆弱的。所以他的遭境愈困難,而他的精神愈奮發,意志愈堅強,體力愈充盈,生活愈緊張。凡是脆弱的人,最後都是要失敗的。辛亥革命的時候,《民立報》的一位編輯徐血兒,以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做了《七血篇》,慷慨激昂,風動一時。等到二次革命失敗,他便以為天下事不可為了,終日花天酒地,吐血而死,成為真正的“血兒”。這就是意志薄弱,缺乏修養的結果。至於曾國藩一生卻是一個堅強意志的表現。他辛辛苦苦,接連幹了幾十年,雖然最初因軍事敗衄,要自殺兩次,但是他後來知道困難是不可避免的,唯有以堅強的意志去征服困難,才有辦法,所以決不灰心,繼續幹下去,等到他做到了“忍”的功夫,他才有成就。

(四)臨危的訓練。一個偉大的領袖和他的偉大的人格,只有到臨危的時候,才容易表現出來。世界上哪一個偉大的人物,不是經過多少的危險困難,不為所屈,而後能夠產生的?俗語說:“老和尚成佛,要千修百煉。”修煉的時候,是很苦的。時而水火,時而刀兵,時而美女,一件一件的來逼迫他,引誘他。要他不為所屈,不為所動,而後可以成佛。這種傳說,很可以形容一個偉大人物的產生。張睢陽臨刑前說:“南八,男兒死耳,不為不義屈。”這種臨危的精神,是不因為他死而毀滅的。黃黎洲先生在他的《補歷代史表序》上有一段文章說:“元之亡也,危素趨報恩寺。將入井中。僧大梓雲:‘國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國之史也。’素是以不死。後修元史,不聞素有一詞之贊。及明之亡,朝之任史事者眾矣,顧獨藉一萬季野以留之,不亦可慨也夫!”這段沉痛的文字,豈僅指危素而言,也同時是為錢謙益輩而發。要知不能臨危不變的人,必定是怯者,是懦夫。只有強者才不怕危險,不但不怕危險,而且愛危險,因為在危險當中,才能完成他人格充分的發揮。

中國歷史上,有不少偉大的人物,如文天祥、史可法等,是可以積極表現道德的勇氣的。十年以前,我和蔣先生閑談。我說,我們何必多提倡亡國成仁的人物,如文天祥、史可法諸位呢?蔣先生沉默了一會,他說:“文天祥不可以成敗論,其百折不回,從容就義的精神,真是偉大!”我想文天祥的人格、行為,及其留下的教訓,現在很有重新認識的必要。

文天祥最初不見用於亂世;等到大局不可收拾的時候,才帶新兵二萬入衛。元朝伯顏函相兵薄臨安,宋朝又逼他做使臣去“講解”。他以抗爭不屈而被拘留。他的隨從義士杜滸等設計使他逃出。準備在真州起兩淮之兵,又遭心懷疑貳的驕兵悍將所扼,幾乎性命不保,逃至揚州,旋逃通州,路遇伏兵,饑餓得不能走了;杜滸等募兩個樵夫,把他裝在挑土的竹籃中擡出。航海到溫州起兵,轉到汀州、漳州,經廣東梅州而進兵規復江西。漢奸吳浚來說降他,他把吳浚殺了。江西的會昌、雩都、興國、撫州、吉安和廬陵的東固鎮,都有他的戰績。他的聲勢,一度振於贛北和鄂南。兵敗了,妻子都失陷了,他又重新逃回到汀州,再在閩粵之間起兵,又由海豐、南嶺打出來,在五坡嶺被執,自殺不死,路過廬陵家鄉絕食不死;解到燕京,元人起初待以上賓之禮說降他,以丞相的地位引誘他,他總是不屈,要求元朝殺他。若是不殺他,他逃出來,還是要起兵的。元朝也為這個理由,把他殺了。他在獄中除了作《正氣歌》之外,還集杜詩二百首,這是何等的鎮靜!何等的從容!他就刑時候的“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幾句話,不特留下千秋萬世的光芒,也是他一生修養成功的“道德的勇氣”的充分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