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利·勃蘭特(第4/10頁)

法:勃蘭特總理,我正在想,從您的內心深處,甚至從您的思想深處來看,與其說您是德國人,還不如說您是歐洲人。

勃:啊……讓一個年近六旬的德國總理承認這一點未免太過分了,特別是他知道歐洲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發展。不能要求我感到自己與其說是德國人還不如說是歐洲人,也不能要求我這樣行動,甚至也不能要求我給人這樣的印象。可以這樣說:我在承擔作為一個德國人的責任時,也努力成為一個出色的歐洲人。至於您的問題,我只能回答:我不是歐洲人,我是德國人。

法:我明白了。那麽……我想到了您對華沙猶太人聚居區的訪問。我想問您,您在多大程度上感到您這一代人所承擔的德國人的罪責?

勃:我明確區分罪過和責任。我問心無愧,而且我認為把罪過歸咎於我國人民和我這一代人是不公平的,也是不對的。罪過只能由某個人去承擔,絕不能讓人民或一代人去承擔。責任就不同了。盡管我很早就離開了德國,盡管我從來沒有支持過希特勒,但用句婉轉的話說,不能排除我應負一定的責任,或者稱為連帶責任。是的,即便我當時脫離了我國人民,對希特勒的上台我也感到有連帶責任。事實上,我們應該自問:希特勒為什麽能掌權?應該回答這個問題,這不僅因為有千百萬人愚蠢地追隨他,而且還因為其他的人都未能制止他。是的,當時我還很年輕,但我也屬於那些未能制止他的人中的一個。在人民的生活中,決定的時刻是在政權就要落入罪犯之手的時候,也是在具備保持一個負責的政府的客觀條件(但未加以利用)的時候,因為在這以後,人民就無能為力了,要把已經掌握了政權的罪犯趕下台會變得越來越困難。總之,我認為在他們掌權以前人民有責任,以後就沒有責任了。不幸的是青年人也有這種責任,當然與他們父輩的責任不一樣。但是……您剛才提到去華沙……

法:勃蘭特總理,您為什麽在華沙下跪?

勃:我下跪並不是因為我認罪,而是因為我想和我國人民在一起,也就是說和這樣的人民在一起,他們當中也出現過犯有駭人聽聞的罪行的人。那個舉動不僅是針對波蘭人的,而且也是針對德國人的。認為我那個舉動只是針對納粹主義的受害者和他們的家屬是不對的。我也是,首先是針對本國人民的。因為許多人,甚至太多的人需要排除孤獨感,需要共同承擔這個重責。

法:勃蘭特總理,您那個舉動是臨時做出的還是事先有所準備?

勃:事先我沒有考慮。下意識這類東西,事先怎麽知道呢?當然,我這種下意識早就存在。我記得那天早晨醒來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我不能僅限於獻一個花圈。我本能地預感到將會有意外的事情發生,盡管我不知道是什麽事情。後來,我突然感到有必要下跪。

法:那麽,您最近一次訪問以色列時在亞德瓦謝姆猶太大屠殺紀念館發生的事呢?在亞德瓦謝姆的舉動不可能是臨時決定的。

勃:您說得對。對於將在以色列幹些什麽,在去之前我考慮了很久。我曾經聽說人們叫亞德瓦謝姆為真理之地,是超出人的頭腦所能想象的。可怕的真理之地,我想具體體現這個真理,因為……奧斯維辛集中營就說明人間是有地獄的。這一點好像在華沙我已談過。我想當我在瑞典了解到當時德國正在發生的事情時我也說過。我比當時生活在德國或德國之外的絕大多數人都知道得早。因而,當我準備去以色列時,我剛才向您解釋的那種連帶責任感便向我襲來。就像在華沙時一樣,我對自己說不能僅僅面無表情或激動地獻一個花圈就完事。一旦我面對面地站在曾經發生的事實面前,應對我過去的無能為力有所表示。您明白嗎?我想有所表示,不願意無動於衷。我反復地對自己說,應該有個舉動,它對德國人和猶太人都有利,為未來打通一條道路。啊,當然我不能輕率地說這是和解,因為這不取決於我。我認為我找到的解決辦法是正確的,因為我們與猶太人之間有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是共同的,那就是《聖經》,至少是《舊約》。因此我決定念《聖經》第103條,從第8行到16行:“他們將逃避你的威脅,聽到你的聲音就膽戰心驚……”我決定用德文念,即用馬丁·路德的語言來念。可是,這些詞句是難懂的,尤其對青年人來說是如此。於是在我飛往特拉維夫時,我仔細地研究了經文,把馬丁·路德的德文譯文與希伯來語的版本作了比較。我幾乎保留了所有馬丁·路德的富有詩意的詞句,增加了猶太聖經的幾句話。我想以色列人懂得了我的意思,因此他們一直很感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