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來投宿

於是又在鵠奔亭住了一夜,任尚依舊生著病,不過比起先好多了。他挺不服氣,覺得自己身體壯實,沒理由會病倒。我笑他自以為是,又一塊聊了一會兒,我回房睡覺。晚上仍舊睡不好,只能盯著銀亮的窗口發呆,大概是大雨初霽,天色變得澄凈,月光出來了。房間的墻壁上全是桑樹淡黑色的影子,不住地搖動,倏忽來去,疾如脫兔,好像怕人去捉它似的。我很想快點睡著,又能夠夢見阿藟,可是這晚未能如願,只做了一些奇怪碎片似的夢,還有些恐怖。有一個場景是,我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家鄉,廬江郡居巢縣空桑裏的故居,夢中的我還是個七八歲的童子。時間大約是夏日的一個下午,母親又在一戶人家幫傭洗衣,我坐在她身邊無精打采,不時地問她什麽時候可以回家。她終於焦躁了,說還沒影,命我自己先回去睡午覺。我見她還有大盆衣服要洗,一時半刻確實回不去,自己又困,只好順著他人屋脊和道邊的苦楝樹,躲避著火辣辣的太陽光,一路往回走。穿過自家茅草搭築的廚房,走到堂門前,竟然發現堂上有把掃帚一搖一擺,在自己掃地。我嚇得要命,但可能因為在夢中的緣故,沒有轉身就跑,而是壯膽揀起一塊石頭扔過去,那掃帚在空中停了一下,好似正在四處張望,又陡然快速移動,倚在旁邊的墻壁上靜止如初。我終於被這個夢嚇醒了,額上滿是汗珠,不住地喘氣,好在望望窗口,已經是蒙蒙亮,差不多到了清晨。

吃飯的時候,任尚說他的病基本好了,他吃了很多飯,又罵罵咧咧,說了大堆這個鬼地方的不是,竟讓他這樣的人也會生病。而且尤其對耿夔不服氣,因為他要比耿夔強壯許多。耿夔笑話他外強中幹,他笑耿夔命賤好養。看著他們生龍活虎地相互取笑,我也很欣喜。天氣又是陰陰的,但沒下雨。午後的時候,我們也想出發,可是才駕好車,雨水又滴答滴答地落下來。我望望天色,烏雲像塊厚薄不均勻的破布一樣罩在頭頂上,看來雨一時不會停,此刻道上都是泥濘,行走不易。我的安車雖然也有蓬頂,但是碰到大雨,只怕也不濟事。耿夔建議不如再等等看,萬一路上遇雨,只怕任尚再次生病。我覺得也有道理,只好再次打消了出發的念頭,重又回到亭舍。

因為做了噩夢,心情不好,連說話的精神都沒有。龔壽安慰我道:“使君不要心焦,我們南方的天氣就是這樣,住久了,使君就習慣了。”

他大概以為我是擔憂雨的不停,我望著他張愜意滿足的笑臉,心情逐漸的好了。人應該知足常樂,像他,雖然這把年紀只是一個亭長,可是似乎從來不抱怨什麽。我喜歡這種不過於熱衷升遷的官吏,幹脆放下身份,和他更加隨意地談起天來,這才知道,原來他在高要縣還是戶富足的人家,通過種橘樹,發了點財。有幾個兒子,都成家立業了,在當地算是望族。高要縣盛產橘,有朝廷設置的橘官官署,這點我是知道的。我於是饒有興趣地問他,既然家境殷實,為什麽會到這偏僻小亭當個亭長,在家裏頤養天年不是很好嗎?

“不瞞使君說,下吏有點迷信”,他有點不好意思,“曾經有個巫師給下吏蔔筮,說下吏四十五歲的時候,不能在家居住,必須在外躲避三年,否則會有血光之災。下吏尋思著與其在外漂泊,不如尋個小吏的差事做做。恰巧聽說郡中的鵠奔亭建在半山,人煙稀少,風景幽深,就幹脆帶著家仆來這裏靜住幾年,既可以躲避災禍,壓塞兇咎,又可以為君上盡點忠心。”

我覺得很荒誕,又不得不被他的真誠所感動。早就聽說越人俗好巫祀,崇信雞蔔,現在看來果然不假。對鬼神我雖然一向敬而遠之,有時甚至覺得比較無聊,但也沒有強制別人不信的理由。信仰什麽都不要緊,只要一心向善,忠於朝廷,那就無可無不可。龔壽因為敬順鬼神,因此自願來到這偏僻小亭任職,雖不能說高風亮節,至少也是替當地縣廷解決了一個難題。尋常官吏顯然不會願來這個偏僻地方受罪的。而且,他把自己的仆人陳無智也帶了來當亭父,同時解決了縣廷物色亭父的問題,可謂一舉兩得。

“君在這個荒僻之地任職,會不會害怕?”我想了想,又問道。一般來說,除非孔武有力的壯漢,加之不得已,一般人都會盡力避免去鄉亭任職,尤其是這山高靜僻之處,如果讓我在這裏只帶著一個傻子奴仆當亭長,我也會有些不安的。

龔壽笑了笑:“多謝使君關心,使君剛來交州,還不熟悉情況。敝地民風淳樸,敬奉鬼神,少有劫盜,縣邑內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城裏的那些富戶都沒有人覬覦,何況我們這種鄉野小亭呢?何況漢法嚴厲,劫掠富戶倒也罷了,敢於攻擊國家亭舍,與謀反無異,誰又會冒著全家殺頭的危險,幹這種得不償失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