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二二

我們登時目瞪口呆,還沒等回過神來,屋外已經呼啦一聲湧進了大批青壯男子,他們個個頭上裹著青色的頭巾,手裏或執刀,或執戟,或執盾,或執鉤,背上都背著弓弩。為首的一個大約三十歲左右,挽著碩大的發髻,下半邊臉上短須橫七豎八,此起彼伏。手上則挽著弓箭,很顯然,剛才亭長王利漢背上所中的致命一箭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阿舅下意識地喊叫道:“來人,快保護張侯,有賊盜,有賊盜。”

張侯的侍從早就圍上來,眾星拱月般圍住了他,手裏環刀出鞘,齊齊前指。也許在這種刀戟森嚴的護衛下的緣故,張侯顯得比阿舅要鎮靜點,他尖聲道:“你們是什麽人,竟剛攻擊國家亭舍。”

那個挽弓的中年漢子冷笑了幾聲,露出一口黑中帶黃的牙齒,好像被蟲蛀過的朽木,零落不堪。它的參差不齊,又讓我聯想起海底凹凸不平的綠色礁石,隨時都可能從裏面飄浮出長長的海帶。這是一種天天吃糙米的人獨有的牙齒,我大概可以猜出這個人的身份了。

“我,太行王趙孟,來向諸位府君、將軍借點錢和糧食,乖巧的話,就趕緊照辦,饒你們一命,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他大聲道。

我們面面相覷,面色死灰。果然是群盜。之前聽說常山、太原兩郡的鐵官徒造反,奪取郡武庫的兵器,殺死縣令,聚保太行山,搶掠過往官吏行人,為首的名叫趙孟,自稱太行王。兩郡郡守早發兵圍剿,聲稱已經完全剿滅,沒想到他們還活蹦亂跳。

我下意識地死死抓住夫君的衣袖,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他疼得吸了一口涼氣,道:“阿縈,不害怕,要死,我們,一起死,我不會,拋下你,不管的。”

這個沒有出息的男人。我有點失望,可是我失望什麽?誰能對付得了這麽多賊盜。子公能嗎?

那趙孟聽見他的話,朝我看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驚呆的神色,贊道:“這位小夫人好漂亮,嘖嘖,真是不錯,很是不錯。我一生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子。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天哪!這賊盜頭目竟然看上了我。這也難怪,我的美貌究竟有目共睹。我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夫君身後躲。

趙孟嘴裏還自言自語道:“嘖嘖,不錯……”,邊把手上的弓往身上背去,邊朝我身邊走來。

我望著他嘴裏的礁石,身子簌簌發抖,又迅疾側頭望了一眼我的夫君,他也面如土色。

還好,趙孟在距我只有兩三尺遠的地方,站住了。這時,我才看清他的臉像柚子皮一樣,疙疙瘩瘩的,散布著細細的星羅棋布的傷疤,可能是在常年的冶鐵勞作中燙傷的。他的雙手也黑不溜秋,積滿了黑色的汙垢,那些汙垢是如此陳舊,看來已經和他的皮膚相濡以沫,融為了一體。我同時還發現,他左手的手掌少了兩根手指,大概因為身體的殘缺,讓他愈發顯得渾身上下充滿了暴戾之氣。

“小夫人,跟我走罷。你當王後,我當國王,我們南面稱孤,可不比跟著這個該死的小吏強一百倍。”他笑嘻嘻地說,黑黃的牙床上下張開,幾根渾濁的黏液線頓時在上下牙床間搖曳,像蛛絲一樣,使兩塊牙床的分離顯得頗為優柔寡斷、依依不舍。

我感覺胸臆間一陣翻滾,但是強行忍住,沒有吐出來。

他皺了皺眉頭:“你如果答應我,我就饒了這堂上所有人的性命,否則全部殺光。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哇的一聲,我忍不住哭出聲來。

他身後的那些賊盜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撲通一聲,夫君突然跪了下來,哀求道:“大王,我妻子,正懷著,身孕,求大王,饒了他。我可以,買幾個,年輕貌美,的婢女,送給大王,做姬妾……”

他稱呼賊盜頭領為大王,簡直是瘋了。就算今天能逃得性命,如果有人向朝廷告他一狀,那一定會判處他腰斬,這是毫無疑義的。不過,我倒萌生了一絲感動,畢竟他是為了我,不得已才這樣做。

“懷孕了?”趙孟愣了一下,他搓了搓手,顯得頗為局促,突然擡腿一腳將我夫君踢倒在地,罵道:“你他媽的要是敢騙我,我就把你五馬分屍,五馬分屍,說到做到。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夫君在地下打了個滾,爬起來,迅疾又恢復了標準的跪姿,叩頭如搗蒜地說:“大王,我說的,句句,是實。

趙孟拔出刀,用刀背按在我夫君的背上:“什麽句句是實,你說話結結巴巴,顯然心裏有鬼。說謊的人才會結結巴巴。”

“不——是,不——是”,夫君越發急了,“真的……”

我不能再袖手旁觀了,趕忙代他答道:“我夫君平常就是這樣說話的,他沒有說謊,只是口才欠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