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十五

“樂君可能會感到驚訝罷,其實老妾就是陳湯的母親。”她在坐席上欠了欠身,謙卑地說。

我仍是吃了一驚,起初已經奇怪她帶我進的是子公的家,更萬萬料不到她竟然是子公的母親。我去子公家的時候不算多,也不算少,可從來沒見過她。當然,我沒有搜查過子公的家,她可能不愛拋頭露面吧。不過以前我一向以為子公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

“阿媼招呼妾身來,有什麽事嗎?”我的聲音顫抖了。

她突然離席叩頭道:“恐怕這件事情只有樂君能幫我了,望樂君千萬應許老妾,老妾行將就木,無以為報,死後一定結草銜環。”

她雪白的頭發就在我眼睛下面,我心中油然而生一些悲涼,趕忙起身扶起她:“阿媼,不管什麽事,只要妾身能辦到,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況且——我和子公也曾經很熟悉……”

“正因為如此,老妾才敢冒昧請求樂君幫助。”她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必須得救我的湯兒出來,如果他死了,我也不能獨活。我死不足惜,可是不能看見他過得好,死也不會瞑目的。”她哽咽了起來。

我心裏非常悲痛,說:“妾身也非常想救子公,可是無能為力;妾身求過父親,他老人家也同樣無能為力啊!”

她掃視了我一眼:“他當然無能為力了。”她似乎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不妥,又低聲下氣道:“其實,開始老妾自己也以為絕望了,但是蒼天有眼,給老妾送來了一個機會,讓老妾可以救得了湯兒,只是這件事如果沒有樂君的幫助,仍舊辦不成。所以老妾不揣冒昧,一定要請到樂君幫助。”

我趕忙說:“如果能救得了子公,妾身也是無所吝惜的,請阿媼明言。”

她欣喜地笑了,臉上的皺紋像流水一樣迅疾四面散開,沖刷成了一道道細細的溝壑。她真老啊,一張皮幾乎是漫不經心地隨手掛在臉上,我生怕風一吹過來就會把它刮走。

“你知道我是誰嗎?唉,我不妨明說罷,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前幾天長安來了詔書,要逐捕一個大逆不道的老婦。”她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憂傷的表情。

我的身體一震:“聽說了,難道,難道那個老婦你是你。”

她點點頭:“樂君,你真聰明。我就是李中夫。要是我的湯兒真能娶到你為妻,那就好了。你們的孩子一定會出類拔萃的——湯兒也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

我臉紅了,差點想告訴她,我的肚子裏正懷著子公的孩子,可我知道這是個天大的秘密,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就算是他的母親也不能說。這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恐怕只有自己的父母。

“我知道我家窮,不配和你家攀親。當然,我的湯兒還算配得上你,你信不信。”她茫然地望著庭院,若有所思地說。

我剛要答話,她又突然夢中驚醒似的,否定道:“不,他太不爭氣,配不上你。或許,歸根結底也在於我家裏太窮,如果我能有錢讓他去長安遊宦,又何至於此呢?都是我害了他。如果我不教他讀書,他也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那麽多新鮮事,也就會老老實實在家裏種田治產了。”

“原來子公讀的書都是你教的?”我脫口而出。以前我也覺得奇怪,子公家怎麽會有那麽多錢來買書,又有誰教他,沒想到他母親竟然這麽有才能。可是這樣一個女人,怎麽會嫁給陳黑這個瘸子呢?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點頭道:“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麽會嫁給湯兒的父親,其實開始我也很不願意,但昌邑是我前夫陳遊的家鄉,我從長安出逃,不回他家鄉又能躲到哪裏去呢?陳遊為了我自殺身亡,我躲在他的從弟陳黑家,陳黑冒著連坐的危險幫助我躲過了縣吏的數次追查,我很感激他。元鳳二年,正好碰上朝廷大赦,我才謊稱是流民,去縣廷重新登記戶口,名正言順地嫁給了陳黑。”

“我嫁給陳黑,幾年後生下了湯兒。他是那麽聰明,什麽東西我一教他,他就會。我從前在蓋主的身邊做過事,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看書。所以我逃亡出來,也不忘帶上一些書,現在看來,真是這些書害了我的湯兒,害得他好高騖遠,不切實際。”她的聲音淒苦。

我現在才回憶起當時在子公家曾見過幾卷帛書,有的鈐有篆書的印章,依稀可見是“蓋侯家藏”幾個字。當時不知蓋侯是誰,現在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也許,這就是命罷。上天給我一個救他的機會,這也是命,也許上天就是想借此告訴他功業未成罷。”她喘息了一下,低聲吟道:“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我知道她吟的是《論語》“雍也”篇裏的話,是孔子對他的弟子仲弓說的,仲弓是個出身低賤的人,但是孔子很欣賞他,認為他父親雖然很平庸,但他卻是個大大的人才。我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這個老媼是夠自信的,不過在父母眼裏,沒有不是的兒女,況且子公確實優秀,她的話也沒什麽不對。然而,我究竟不是來這裏聽她自賣自誇的,我不能在這裏呆得太久,今天是我回夫家的日子,家裏人還等我回去收拾行裝呢。於是我回答道:“阿媼,還是繼續講你說的那件事罷,你到底想怎樣救子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