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午初(第5/12頁)

但這是恩公的命令,聞染不能不聽。若非恩公,去年聞家早就家破人亡。父親生前曾反復叮囑,讓她一定對恩公言聽計從。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把行囊整理好,順便擡頭看了眼墻上的貨牌。木牌密密麻麻,每一塊都代表了一份沉甸甸的訂單。聞染識字不多,不會寫賬本,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記生意。她看到,其中一塊木牌寫了個“王”字,旁邊點了十二個粉色墨點。

這是安仁坊王節度家的大小姐,訂了十二封極品降神蕓香,預定今日送到。

聞染兩道淡淡的蛾眉皺了起來。這份訂單,對聞記香鋪可是至關重要。那位小姐對自家的合香愛不釋手,一直想要幾封新的。若把她哄高興了,日後自己在整個高門女眷的圈子都會打響名氣。

安仁坊在敦義坊的東北方向,隔著三條大道,距離不算特別遠。聞染心想,好歹把這份訂貨先送過去吧,再出城不遲。

她主意既定,轉身取來蕓香,放到一個竹紮的香架上,背出門去。聞染本想賃一匹騾子,可今天過節,附近腳鋪裏的牲口全被訂光了,加價都沒有,沒奈何,只能背著香架子一路走去。

此時路上行旅頗多,她擠在人群中,勉強走到崇業坊,卻走不動了。這裏有一處玄都觀,達官貴人多來此進香,各色牛馬大車停在坊口,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老百姓只能暫時停下腳步,耐心等待。

聞染安靜地站在隊伍裏,渾然未覺,在對面懷貞坊的坊角酒肆二樓,一道陰森森的視線越過寬街,在她身上來回掃了幾回。

一個穿著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視線,緩緩舉起酒爵。他雙眼狹促,鼻尖挺而勾,一動嘴唇便會扯動鼻翼與眼瞼,好似一條蛇在臉皮之下遊走。

“那個女人,你們看見了嗎?”他啜了一口酒,淡淡問道。

他身旁站著幾個錦袍少年,聽到詢問,紛紛點頭。

中年男子怨毒地說道:“她和她爹去年那案子,搞得雞犬不寧,還枉送了一個縣尉的性命。今天既然讓我撞見了,可見是天意。此仇不報,別人會說我封大倫好欺負——

你們一會兒,可得好好關照她一下。”

錦袍少年們都哈哈笑了起來,眼神裏盡露淫邪。

封大倫把酒爵放下:“你們盡管放手去做,張閻王在獄裏等死,這次誰也保不住她。”一提到這個名字,他眼神裏閃過一絲懼意和恨意。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哪種情緒更濃烈些。為了驅散這種令人不快的情緒,他揮了揮手:

“站著幹嗎?還不趕緊去做事?”

錦袍少年們叉手告辭,噔噔噔地跑下樓去。

聞染好不容易才從崇業坊的擁擠走出來,沿街走了一段。不知不覺中,她發現身邊多了幾個浮浪少年。這些少年個個衣著輕佻,袍襟開處,能看到脖頸下的幾縷深色文身。

浮浪少年們開始只是在附近晃蕩,然後一個一個不動聲色地貼近,把其他行人排擠開。慢慢地,聞染的前後左右都被他們占據。這些人彼此之間距離松散,卻連成一條堅不可摧的人墻,把她關在其中。

聞染感覺有點不對,想往外沖。浮浪少年們嬉皮笑臉地擋住她,用肩膀和胳膊把她頂了回去。聞染惱怒地抓住其中一個人的胳膊,用力一扯,沒把人扯開,反倒把袍子給拽下來,露出兩條黝黑的胳膊。

那個少年兩條胳膊上文著兩行猙獰的青字:“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懼閻羅王。”

這,這是熊火幫的標記!這個幫派,是萬年縣一霸,豢養了數百個無賴閑漢,輕則尋釁滋事,重則殺人越貨,終日橫行街頭,肆意無忌。

難道……這就是恩公口信裏提到的危險?聞染心想。可是她不明白,熊火幫的人,為何來找她的麻煩?

聞染就像是落入了激流,完全身不由己,被人墻裹挾著,一路朝著北邊的偏僻地段而去。聞染倔強地咬著牙,眼睛不斷從人墻間隙朝外看去。她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前頭坊角有一處武侯鋪,幾個武侯手持叉杆,正在鋪前閑坐。她猛然加速,撞開一個浮浪少年,跑向武侯鋪大聲呼救。

武侯們聽見呼喊,紛紛拿起叉杆,可他們一看到姑娘身後十幾個雙臂文字的浮浪走過來,臉色都為之一變。為首的少年不慌不忙走過去,一拱手道:“家裏婆娘不聽管教,叫幾位爺見笑了。”說完從腰間解下幾吊錢送了過去。

這話不盡不實,武侯們卻不欲多生是非,收了錢,一齊朝後退去。少年們嬉笑著,把絕望的聞染拽回到人墻裏。在前頭的路口,正停著一輛拱廂馬車,兩扇車窗被黑布罩著。浮浪少年們推推搡搡,把她扭送到車廂裏,然後又跳上去兩個人,把門從裏面關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