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史百家雜鈔卷十八

傳志之屬上編二

史記/刺客列傳

曹沫者,魯人也。以勇力事魯莊公,莊公好力。曹沫為魯將,與齊戰,三敗北。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猶復以為將。齊桓公許與魯會於柯而盟。桓公與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將何欲?”曹沫曰:“齊強魯弱,而大國侵魯,亦以甚矣!今魯城壞即壓齊境,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群臣之位,顏色不變,辭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約,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復予魯。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

專諸者,吳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伍子胥既見吳王僚,說以伐楚之利。吳公子光曰:“彼伍員父兄皆死於楚,而員言伐楚,欲自為報私仇也,非能為吳。”吳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殺吳王僚,乃曰:“彼光將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乃進專諸於公子光。光之父曰吳王諸樊,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劄。諸樊知季子劄賢,而不立太子,以次傳三弟,欲卒致國於季子劄。諸樊既死,傳余祭。余祭死,傳夷眛。夷眛死,當傳季子劄,季子劄逃,不肯立。吳人乃立夷眛之子僚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當立;必以子乎?則光真適嗣。當立!”故嘗陰養謀臣以求立。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吳王僚欲因楚喪,使其二弟公子蓋余、屬庸將兵圍楚之灊;使延陵季子於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將蓋余、屬庸路,吳兵不得還。於是公子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弟將兵伐楚,楚絕其後,方今吳外困於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酒既酣,公子光詳為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為王,是為闔閭。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為上卿。其後七十余年,而晉有豫讓之事。

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範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寵之。及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乃變名姓,為刑人,入宮塗廁,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廁,心動,執問塗廁之刑人,則豫讓內持刀兵,曰:“欲為智伯報仇!”左右欲誅之,襄子曰:“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且智伯亡無後,而其臣欲為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卒醉去之。居頃之,豫讓又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汝非豫讓邪?”曰:“我是也。”其友為泣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為所欲,顧不易邪?何乃殘身苦形,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曰:“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既去,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於所當過之橋下。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此必是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也。於是襄子乃數豫讓曰:“子不嘗事範、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仇,而反委質臣於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為之報仇之深也?”豫讓曰:“臣事範、中行氏,範、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襄子喟然嘆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為計,寡人不復釋子。”使兵圍之。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前君已寬赦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日之事,臣固伏誅,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焉,以致報仇之意,則雖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於是襄子大義之,乃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曰:“吾可以下報智伯矣!”遂伏劍自殺。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其後四十余年,而軹有聶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