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苧舞和挽歌(第2/2頁)

用罷晚餐,陳操之帶著冉盛、來震、來德、小嬋和黃小統,出門往城南而去,鄰舍的柳絮望見,問:“小嬋姐姐,你們去哪裏,為何不叫上我家榭郎君?”

小嬋道:“今日是七月十五盂蘭盆節,我家老主母在世時信佛,所以我家小郎君要為老主母誦經放燈。”

柳絮便問陳操之道:“陳郎君,可以讓我家榭郎君一起去嗎?”

陳操之微笑道:“這有什麽不可以,我先行,請英台兄隨後來便是,出南門往西順流而行。”

陳操之與冉盛皆未騎馬,跟在來震駕的牛車邊步行,在暮色下出了姑孰城南門,沿溪南岸往西行了四、五裏,到地曠人稀處,謝道韞、謝玄姊弟隨後也到了。

謝玄道:“子重,我剛才接到都中來信,逸少公於本月初九日仙逝了。”

謝道韞黯然道:“上月在建康,聞得逸少公病重,我與子重隨郗侍郎去探訪,逸少公不肯見外人。”

陳操之道:“逸少公有言‘當以樂死’,觀其一生,遊筆翰墨、縱情山水,養心適志,當稱得樂死也。”

謝玄道:“我三叔父曾與逸少公言,中年以來,傷於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逸少公則言,‘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頃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其歡樂之趣’——此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乎?”

一輪圓月升起在東邊天際,碩大而昏黃,遠山近樹,朦朦朧朧,初秋的晚風微涼。

陳操之望著天邊圓月說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謝玄贊道:“妙哉此語,明月照萬裏,舉頭可見,至親之人或可心意相感。”

謝道韞問:“子重思鄉了?”

陳操之道:“是很想家,想嫂子和兩個侄兒侄女,想已故的父母和兄長,今日特制三盞荷花燈,流水放燈,遙寄哀思。”

陳郡謝氏亦是天師道信眾,只是不如王羲之父子那般崇信癡迷而已,而且佛教的盂蘭盆節此時尚未在漢地流行,所以謝道韞、謝玄姊弟並不明白陳操之放燈的緣故,看著來德敲擊火刀點燃火絨,然後將三盞荷花燈點亮——

來德手巧,三盞荷花燈做得甚為精致,底座是易浮的杉木薄板,上面用竹篾、彩紙糊成盛開的荷花模樣,花蕊裏是五寸長的白蠟燭。

陳操之立在溪畔誦念《佛說盂蘭盆經》一遍,然後將三盞荷花燈放在姑孰溪流上,然後在河岸跟著那三盞荷花燈往江口方向行去,陳操之取柯亭笛,吹奏母親生前最愛聽的《憶故人》和《青蓮曲》。

三年前謝道韞在陳家塢那一夜,曾聽陳操之為其母吹奏這兩支曲子,印象極深,因陳母李氏而想起自己早逝的母親王氏和父親謝奕,不禁淚光熒然,望著那三盞隨流搖曳的荷花燈,漸離漸遠——

荷花燈遠去,卻聞挽歌聲自遠處而來,有縹緲幽美的女聲歌道:“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

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台。

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設不禦,旨酒盈觴杯。

出壙望故鄉,但見蒿與萊——”

這是阮籍之父、建安七子之一阮瑀寫的《七哀詩》,是流傳甚廣的挽歌,晉人最重視挽歌,不僅喪葬時唱,飲宴集會時也唱,袁耽之弟袁崧每出遊,常令左右歌挽歌而行,聞者流涕,與劉伶攜酒出遊、死便埋我相比,唱挽歌更有晉人獨具的那種悲愴之美。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生一去何時歸”,是啊,人生一去何時歸——

陳操之、謝道韞、謝玄諸人都駐足不前,靜聽那淒美幽絕的挽歌聲由遠及近,只見點點火光中,一群人緩緩行來,人群中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一邊歌唱,一邊散落紙錢,其隨從亦是不斷焚燒紙錢,留下火光處處。

行到近處,陳操之等人看清那白衣女子便是李靜姝,李靜姝白裙窈窕,且行且歌,歌聲淒婉幽咽,旁若無人地從陳操之等人身側走過。

這一刻,乖戾荒悖的李靜姝有了一種遊離於她美貌之外的淒絕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