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烏衣巷(第2/3頁)

陳操之奇道:“此人既對玄學清談如此深惡痛絕,為何會來為諸葛永民助談?”

顧愷之笑道:“南陽範氏與瑯琊諸葛氏是世交,諸葛永民請出範武子也不稀奇,這個範武子雖痛恨正始玄風,卻是對老莊之學下了很大苦功的,所謂深入淺出,要駁倒老莊玄學,首先必須對老莊玄學有通透的了解,這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傳聞其不談則已,談起來一鳴驚人——”

那邊支法寒與袁通低聲商議了幾句,袁通過來朝陳操之作揖道:“子重兄,在下想請子重兄助談,還望子重兄鼎力相助。”

陳操之道墨眉一挑,看了支法寒一眼,說道:“有法寒師兄在此,我如何越俎代庖!”

支法寒上前道:“慚愧,範武子之玄辯非小僧所能屈,去年範武子曾至東安寺與吾師辯《莊子逍遙遊》,範武子持‘萬物各適其性即為逍遙’之論,妙理清通,吾師與之反復辯難,竟不能屈之——”

袁通驚道:“竟有這等事?範武子之玄辯竟連支公都不能屈之,那他豈不是江左年輕一輩第一人了!”

支法寒道:“範武子痛恨清談,是以要在清談上折服他人,據聞當世玄言詩宗孫綽孫興公與範武子辯難終日,竟為範武子所屈,範武子還妄圖挫敗吾師,雖未如他願,但其玄辯恐非小僧所能勝之,敢請陳檀越相助。”

陳操之敬謝不敏道:“在下雖曾研究過玄理,但甚少與人辯難,言訥口拙,恐負子才兄所托。”

袁通與陳操之只是初次見面,未領教過陳操之的才藝,對這個轟動全城的美男子嫉妒多於敬佩,擔心陳操之徒有其表、華而不實,只因是支法寒力薦,所以袁通才來請陳操之助談,現在聽陳操之說,便道:“那好,還是法寒師兄為我助談吧。”

支法寒也未再謙辭,畢竟對於一個雅好清談者而言,也是極渴望挑戰強手的,若能理屈範武子,豈不是為師增光!

……

夜雨滂沱,屋頂的筒瓦響成一片,風雨聲中,偶爾傳出棋子敲楸枰的脆響。

謝道韞獨坐西窗下,聽著窗外驟雨聲,纖長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敲在棋枰上,端詳了一會,又拈起一枚白子緊緊靠在先前那枚黑子左邊,棋盤上有近百枚黑白棋子,犬牙交錯、纏繞追擊,無聲的廝殺異常激烈——

這是三年前謝道韞與陳操之同路回錢唐、在小鎮廣埭客棧歇夜時下的那局棋,那夜也是大雨如注,那夜謝道韞第一次未敷粉與陳操之相見,可是陳操之似乎對她的素顏不覺有異。

自升平三年菊月與陳操之別後,謝道韞常能聽到關於陳操之的傳聞,陳母棄世、陳操之結廬守墓、鬥垮褚儉、錢唐陳氏入士籍、王劭盛贊陳操之有夏侯玄、劉琨風範……當然,更多的是陳操之與陸葳蕤之間的傳言,諸如陳、陸二人在吳郡時日日相見,相約終身廝守雲雲——

每每聽到這些傳言,謝道韞就微微而笑,心道:“陳操之在吳郡怎麽可能日日與陸葳蕤相會!論起來,陳操之與我——和小遏相處的時日更久吧,白日裏在草堂聽講,夜裏時常弈棋清談,那桃林送客曲真讓人難忘啊,三魂七魄似有一魂魄永遠的留在那裏,不然為什麽夢裏會常常在那片桃林外躑躅徘徊?”

花梨木書案上,一疊十二卷書冊,正是謝玄去年從錢唐帶回的《老子新義》、《論語新解》、《音韻論》、《明聖湖論玄集》和《一卷冰雪文》,謝道韞摩挲這一卷卷陳操之親筆書寫、親手裝訂的書冊,想著陳操之結廬守墓、勤學不輟的情景,不禁心中感動,那草棚燈影,寒來暑往,麻衣少年手不釋卷、筆不停書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

這十二卷書冊謝道韞已手抄了其中六卷,每日夜裏抄寫時,就感覺在與陳操之娓娓而談,恍若回到了獅子山下桃林小築,抄著抄著,謝道韞就肘支書案,手托腮頰,凝眸望著虛空,忽顰忽笑,出神久之。

兩年來數十場的清談辯難,固然是謝道韞應付叔父謝安石、謝萬石逼婚的一個借口,其實也是謝道韞對吳郡桃林小築與陳操之等人交往的美好時光的緬懷,然而,縱使辯難再激烈,也難覓當日她與遏弟聯手與陳操之、徐邈辯難時的美妙感覺,那一場又一場喧鬧的辯難卻難遣內心深處的寂寞——

風雪之夕、雨露之朝,謝道韞不免會想:“我將這樣終老嗎?我能與陳操之終生為友嗎?陳操之可知我堅持之苦?”

三日前,陳操之將入建康的消息也傳至了謝府,頗悉道韞娘子心事的婢女柳絮把這事說給謝道韞聽,並說陳操之是與陸夫人同道進京的——

謝道韞微笑道:“很好啊,陳子重苦盡甘來了。”

婢女柳絮道:“現在市坊哄傳陳郎君之事,明日陳郎君進城,一定會很熱鬧,娘子要不要去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