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興亡(第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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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大地一片蒼茫。

在這場大戰中幸免於難沒有被踐踏成泥的幾枝蘆葦在夕陽下輕輕地搖曳著,屍橫遍野,鮮血仍在汩汩流淌,滋潤著蘆葦的根系。只是不知,當秋高氣爽時節,蘆葦花開的時候,那花兒會不會也變成了紅色。

一輛囚車孤零零地立在夕陽下,車中是一個被剝去甲胄外袍,只著白色小衣的男人,發髻已被打散,披頭散發,發隨風飄,仿佛早開了幾個月的蘆葦花。

公子朝被濕牛筋牢牢地綁在囚籠裏,已在烈日下曝曬了小半天的功夫,此時已是嘴唇皸裂,兩眼無神。他掙紮不動,也無法掙紮,沾了水的牛筋在烈日下曝曬後便漸漸收緊,已經深深勒進了他的胸腹和胳膊,以致血流不暢,雙手雙腳已完全麻木,要不是被架在這木籠囚車中,他早就倒了下去。

他失神地看著四處縱橫交錯的屍體,那其中有敵人的,但更多的是他戰友。被他出賣了的戰友,和隨他一起被出賣了的戰友。

他完全想不出,自己賭這一局怎麽會這麽慘,臨陣倒戈,並助他知旬櫟殺入姬叔獻的中軍大營斬其首級,這是何等大功,知氏怎能不顧道義,反在他提著姬叔獻的首級入帳請功時把他抓了起來。

知氏笑納了他的軍隊,卻義正辭嚴地大罵他叛宋而投衛,叛衛而投晉,如今又叛晉而投知氏,寡廉鮮恥,不明忠義?真是笑話,他知荀櫟如果有忠有義,又怎麽會背叛晉侯,生出這場大變?

他更加想不明白,知荀櫟既然把他抓了起來,為什麽卻囚而不殺?為什麽撤兵時不把他的囚車帶走,為什麽卻把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丟在這屍積如山的荒野中?難道,他想讓自己活活渴死、餓死?

縱便不肯受降,也不該把臨陣反戈的降軍將領如此對待啊,公子朝完全想不通。

風中送來一股血腥味,公子朝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隱隱有些毛發聳然。如果身死之後,和這裏的無數孤魂野鬼同在黃泉相見,那些被他出賣了的人,那些隨他投降,卻因而喪命的親信們會如何對待他?

身後傳來一片沙沙的聲音,遠處,似乎還有蕭蕭馬啼。是不是……已經黃泉路近了?是不是……那些冤死的袍澤已經來勾他的魂、要他的命了?

公子朝心中恐慌,他想轉過頭去看看是什麽發出的聲音,可是牛筋縛得緊緊的,脖子上的牛筋已經勒破了他的肌膚,鮮血殷殷,稍稍一動便痛澈入骨。

公子朝動彈不得,忍不住用嘶啞的聲音放聲大呼:“是誰?是誰在那裏?出來!給我出來!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公子朝堂堂公室貴胄,身份貴不可言。我公子朝堂堂統兵大將,殺人逾萬,殺氣盈野,什麽孤魂野鬼敢來欺我!”

“那麽……我這只鬼,敢不敢欺你呢?”

身後幽幽一聲嘆息,公子朝頓時如遭雷殛,身子猛地僵直,隨即便又因緊勒入肉的牛筋而軟了下去。

一陣奚索的腳步聲響,一個人自車後緩緩踱了過來。車後乃至遠處,還有腳步聲和車輪聲、馬嘯聲,可是公子朝猶如未見,他兩眼發直,只是看著眼前這人。

這人身著武士袍,打綁腿,腳蹬戰靴,上披半身甲,頭上一只青銅角獸胄,斜挎弓,背箭壺,盔頂紅纓簌簌直抖。看相貌,唇紅齒白,鼻似懸膽,膚白如玉,蛾眉入鬢,明明俊俏無匹,卻又帶著股子難以掩飾的煞氣。

公子朝身子巨震,刹那間,他仿佛明白了什麽,卻又似變得更加糊塗,只是喃喃地叫了一聲:“南子……”

凝視著他憔悴的容顏,南子忽然微微一笑,昵聲道:“子朝啊,你這個冤家,人家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公子朝心中電閃,忽然沉痛道:“南子,我卻以為,我一定還能再見到你的。我恨,恨我們的身份讓我們不能長相廝守:恨衛侯霸占了你、卻又冷落了你。我不惜背負罵名,要借晉軍之力把衛國徹底打垮,只為……只為我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你的面前,只為我能堂堂正正的把你抱在懷裏。可惜……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的一番苦心……,唉!”

他仰天長嘆一聲,有意無意的把淋漓滴血的脖頸亮給南子看:“可惜、可嘆,我的一番苦心,現在說什麽你都不會信得了。你殺了我吧,只要……只要你覺得這樣心裏好過一些。”

南子一雙秋水般澄澈的眸子深深凝視他半晌,忽然莞爾一笑,柔聲道:“子朝呵……你還真是個傻瓜,虧你如此費盡心機……”

公子朝以為她被自己說的心軟,心中狂喜,臉上神色卻更加沉痛,泣然道:“不錯,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我只能想出這麽笨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