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火中祭

房間裏的火其實不是太大,外間房裏絹制的坐屏已經被高溫氣浪燎著了,但是家具器物依舊無恙,此刻的房間,就像花果山的水簾洞,外邊一片水幕,內裏卻是別有洞天。

楊明笙摸索著走到房間門口,盡管他的臉裹在厚厚的繃帶裏面,但是手腳受到的烘烤、呼吸吞入的熱浪,依舊使他清楚地意識到,房子裏起了大火,楊明笙忍不住大叫起來:“來人呐!快來人呐!”

他曾經覺得已生無可戀,可是當死神真的走到他面前時,他還是感到了由衷的恐懼。

“郎中大人不必著急,火要燒過來,還要一陣子呢。”

他的耳畔忽然響起一個蒼老中帶著些沙啞的聲音,這個聲音楊明笙實在是太熟悉了,他這些日子也不知做過多少噩夢,夢裏都有這個聲音。楊明笙驚得一跳,差點兒一跤摔倒,但是被一雙手臂穩穩地扶住了。

房間裏熱浪滾滾,楊明笙卻徹骨生寒,他永遠也忘不了這個人,就是這個人,用沸水殘忍地燙瞎了他的雙眼,燙壞了他面容,毀去了他的前程和希望,現在,他又聽到了這個聲音,楊明笙的身子劇烈地發著抖,突然嘶聲問道:“蔡東成呢?”

“死了。”

“吳少東呢?”

“也死了。”

那人輕輕地笑:“此外,還死了一些人,現在,你這幢宅子正在著火,等到天亮的時候,你的府邸就會變成一片白地。”

楊明笙嘶聲大叫起來:“惡魔,你這個惡魔!”

“少安毋躁,楊郎中,我們的時間可不多。”

耳畔的聲音很溫柔:“這場火其實一點都不大,燒掉的也不過就是你楊家的一幢宅子,對整個洛陽城來說,甚至對整個修文坊來說,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影響,不會影響到別人家,甚至對你自己的親人和家人,都沒有多少影響。”

外堂已經開始燃燒起來,門窗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就像過年的爆竹一樣。

楊帆道:“你們夫妻兩個並不和睦,我聽說,連你的女兒都不是你親生的。”

楊帆貼近他的耳朵,小聲道:“那個小丫頭,我見過她,長得很漂亮。那眉眼五官,跟你確實一點都不像,郎中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她的確不是你的女兒,難怪你這麽不喜歡她。”

楊明笙氣得渾身都發起抖來,眼眶處一處處的痛楚,應該是傷口繃裂了:“你給我滾開,滾開!”

楊帆悠然道:“你死了,你的娘子可以改嫁,說不定就可以嫁給她真正喜歡的意中人,而你替人家養了這麽多年的好女兒,也會找到她的親生父親,她們都可以生活得更好,至少比在你身邊時快活。你的家人奴仆,也可以收拾收拾,另投他人了。

還有你這個宅院,等它燒成一片白地以後,你的娘子或許會把這塊地賣給他人,搬去與她的情人雙宿雙棲,又或者她會在這裏重新蓋一幢豪宅,畢竟,她的娘家雖然無權,卻很有錢的。他們可以在這裏蓋一處寢居,在你的屍骨上面,架起她的婚床。”

楊明笙的身體在發抖,楊帆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深深地刺在他的心裏,楊帆所說的每一句話,無疑都有很大的可能會變為現實,正因如此,那種憤怒和悲傷,遠比他肉體上的痛苦更叫他難以忍受。

可他現在已不是威權極重,手掌生殺大權的刑部司刑郎中,熊熊大火中,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瞎子,刺客隨時可以把他像一只螞蟻般碾死。

他在發抖,抖得像風中的一片落葉,楊帆的聲音漸漸冷下來,就像一陣蕭瑟的秋風,從他身上刮過:“而我呢?楊郎中,您放的那一把火,燒的卻是我的天,燒掉了我所擁有的一切!

那天,是我從樹上摔下來,在家養了三個月後第一次出門。那天,我娘正在家裏給我熬骨頭湯,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還得繼續補養,我爹正在削一根戒尺,因為我不肯好好讀書,上一根教訓我的時候把戒尺打折了……

那天,秀秀姊正在陽光下繡嫁衣,裘伯伯和方伯伯正在樹蔭裏下著棋,那是一棵槐樹還是榆樹我已經不記得了,實在是太久了……,那一天,鄰居家的三喜子正在野地裏放羊,我被一只大白鵝追著,姐姐背著我逃上山……”

楊帆眼裏漸漸蓄滿了晶瑩的淚水,他看著已站立不穩的楊明笙,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卻像映著一塊冰似的寒冷:“你一聲令下,我的親人全都死了,我的朋友、鄰居也都死了,那座村莊被冠以瘟疫之名,從此成為棄地,現在成了一片荒地。你害死了我全家人,我卻只找你一人尋仇,禍不及你妻女,你比我要幸運多了,你說是不是,楊郎中!”

“你……你不是一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