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七章 奪情風波(中)

看了鄒元標的文章,眾人紛紛擊節叫好。好的雜文就是這樣,可以替人們表達出,心中不知如何形容的憤怒,讓人看後只覺酣暢淋漓、血脈賁張,認為他說得實在太對了。

這時候,各色菜肴果蔬流水般的送了上來。萬歷改元以來,官員的薪俸連年大漲,逢年過節還有豐厚的賞賜,一名七品官拿到手的,比六年前的三品官還多,再也不是當年的窮京官了。所以參加聚會的,雖然都是初入仕途的年輕人,但擺上來的酒席卻一點不含糊。只見大盤大碗珍饈滿席,什麽山珍海味,全羊甲魚應有盡有,騰騰地香氣饞得人直咽口水。

這次的東道,是眾人中最年長的刑部主事沈思孝,他親執酒壺給鄒元標斟滿了一杯道:“這第一杯酒,咱們敬爾瞻兄,感謝他寫了這篇好文章,一舒我等胸中塊壘!”大家轟然叫好,都一仰脖子幹了。

“在下不過是拋磚引玉……”鄒元標這才謙虛道:“而且報紙上罵得再響,人家可以裝作沒看見的,該怎樣還是怎樣。”

“怎麽,爾瞻你有情報?”眾位都望向他,鄒元標在通政司觀政,近水樓台先得月,朝廷的動向逃不過他的眼睛。

“今天下午,戶部侍郎李幼滋,禦史曾士楚和吏科給事中陳三謨慰留的題本,已送進了大內。”鄒元標低聲道:“如果說,小張閣老的奏章,是皇上授命,不得不上,還有情可原,這幾位可就純屬是聞風而動,急不可耐的捧臭腳了。”

聽了這消息,眾人切齒罵道:“這些士林敗類,競棄國家綱常倫理而不顧,爭以諂諛為榮,真要把人活活氣死!”

“被這種人氣死,豈不是白費了大好的性命?”沈思孝大搖其頭道:“我們還得留著有用之身,為大明匡扶正道呢!據說張閣老自嘉靖三十六年離開江陵,已整整十九年沒有回過家,也沒有見過父親,作為人子,暌違之情如此之久,實難想象。現在父親亡故了,再也不能見他一面了,他要是還不回去臨穴憑棺一慟的話,不僅顯得朝廷太不人道,更是會讓人以為,我大明的官員都是無父無母的禽獸!”

“不如我們一起去找元輔吧。”有人道:“只要做通他的工作,張閣老就非走不可。”

“你這話不對。”趙南星是上科榜眼,精明機智遠超常人,搖頭道:“若是換了別人,元輔自然但說無妨。然而張閣老是次輔,聖眷又隱隱高於元輔。元輔便不好表態了,會讓人以為他是在借機除去對手的。”

“皇上確實還是孩子,為了挽留自己的老師,就如此不顧元輔的感受,我真怕元輔會心寒。”沈思孝喟然一嘆道。

“是啊……”眾人紛紛點頭,他們早就有共識,大明能有沈默這樣的好首輔,國家幸甚、皇帝幸甚、更是百官的福氣。自然看不得皇帝如此偏心了。

“對於這件事,那些部堂大人們,都礙著面子不好發表看法。咱們這些小吏,就來當這個馬前卒,為大明正人心、振綱本!”沈思孝舉起酒杯道:“今天我請這頓飯,可不是那麽好吃的,咱們得商量出個章程來!”

“正當如此!”眾人沒一個怕事的,紛紛摩拳擦掌道:“敢來吃你的飯,就不是怕事的!”說完這話,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兩個年輕人身上,他們是翰林編修吳中行,翰林檢討趙用賢。二位官職不大,平時也不怎麽惹眼,現在卻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因為他倆還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張居正的門生。

“看我們幹什麽!”兩人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大聲道:“我們是朝廷的進士,又不是張閣老的私人。奪情之舉、違悖天倫,是他無父在先,也怪不得我們無師了!”“對,要是上章彈劾的話,我們願意打頭陣!”

“你們二位想過這樣做的後果?”沈思孝問道。

“最壞的結果,不過是丟官離京罷了。”兩人對視一眼,大義凜然道:“但這又如何?哪怕為公義而歿,也是正得其所的!”

“好,就要這種大公忘私的精神!”沈思孝拊掌贊道:“掄才大典本是為朝廷取士,尋定國安邦之才!不知何時,卻淪為大佬們開宗立派、培植私人的工具。所謂門生座主之說,殊為可笑!不過是閱了一通卷子……甚至連看都沒看,只是在你的卷子上畫了個圈,就成了必須終生侍奉的老師。你一輩子不能違背他,必須要做他的應聲蟲,否則就是違背師道。”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這個師,是為我們啟蒙、教我們文章,辛苦栽培我們十多年的授業恩師。這才是天地君親師的師,而不是那位從沒教過你什麽,只是恰逢其會點中你的考官!我們讀書是為了治國平天下,憑什麽要給他當一輩子孝子賢孫?”沈思孝說完,熱切的望著二人道:“是到了和這種陋習說再見的時候!二位可正天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