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六章 願在法場證菩提(上)

張府書房中,沈默一臉凝重之色的坐在正位上,張居正一身孝服,形容枯槁的坐在左首邊。自昨日接到噩耗,他便一直在極度悲慟之中,一夜之間就好像蒼老了十歲。然而哀號痛哭之余,他還不得不分出精神,考慮這一突然變故,給自己和國家帶來的影響。

按照規矩他必須立即丁憂守制,離任返鄉,為父親守孝三年。這三年裏不能出任任何官職,更不能參與任何政務。然而他耗費他畢生心血的萬歷新政剛剛鋪陳開來,看起來形勢一片大好。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清楚,之所以有如今的成績,全是靠了考成法。而官員對這種嚴苛的考核,大都是心懷不滿的。一旦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三年,那些人肯定要想方設法破壞考成法。等三年後回來時,可能什麽都晚了。

想到這,他看看沈默,心中不禁暗暗惱火:‘你要是不那麽好說話,我哪還用如此糾結!’這些年來,兩人之間矛盾漸生,常起爭執。倒不為別的,就是因為張居正馭下嚴格,定下的規矩便一定要執行,觸犯了規矩就必須要懲罰,較真到令人發指的程度。沈默則恰恰相反,雖然與張居正志同道合,卻信奉‘人和政通’的道理,對官員好到令人發指與的程度。其寬宏大度在張居正看來,簡直到了縱容的地步。

比如萬歷三年,官員被考成法考得外焦裏嫩,九成以上的都完不成指標,眼看著三年試行期就要過去,接下來再完不成,就得挨罰了。大夥只好一起反映說,張閣老要求太高了,要是這個玩法,我們非得全掛。張居正說不行,這個指標是我按照田畝親自制定的,你們一定能完成。完不成的話,那是你們自己的問題!

官員們只好再去求沈默,沈默說,那我就跟張閣老商量商量吧。兩人一番討價還價,最後還是首輔大人面子大,張居正做出了讓步。很快內閣就頒布規定,從今以後地方賦稅,只要收到一定數量,就算沒收全,也可以不處分。

但大夥兒還沒高興多久,就全都蔫了,因為這個‘一定數量’是九成……然後在當年的考核中,凡是沒有達到這個指標的,統統按降職處分。其中有收到八成八、甚至八成九的,也沒有逃過厄運……後來還是沈閣老出面,好說歹說,才把這幾位老兄撈了出來,不至於讓他們郁悶得跳河。但其余老兄就沒那麽好命,找沈閣老也沒用,全都被結結實實降級。

從此以後,官員們一改往日冷水泡蘑菇、疲疲塌塌的作風,從年頭到年尾,兢兢業業、不敢停歇的工作,只求年底弄個考核合格,別把官越當越回去。工作效率自然大大提高,這才有了轟轟烈烈的萬歷新政。

所以現在張居正最擔心的不是別人,而是面前這位以‘寬仁厚德’著稱的首輔大人,擔心他會在自己走後和稀泥。他太清楚這樣的後果了……指望那些官員自覺執行新政,是萬萬不可能的,只要監管一松懈,肯定會大踏步地往回退,自己的心血就要付諸東流了。

想到這,張居正微微顫動幹裂的嘴唇,艱難道:“要不,奪情起復吧……”這是想要留下來,唯一的辦法。按說大家辛辛苦苦奮鬥幾十年,這個‘讓人忘掉悲痛,繼續工作’的法子,應該很受歡迎才是……在之前也確實如此,宋朝便有宰相不丁憂,為國盡忠就是盡孝的說法,本朝一開始也是這樣,比如大名鼎鼎的楊榮、李賢,都曾經奪情起復過,除了被道學先生罵幾句,基本上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但是到了嘉靖年間,這卻成了人人不敢觸碰的禁區。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轉變,是因為出了一位大孝子,就是那位名氣比楊榮、李賢大得多的楊廷和。楊閣老的父親死了,正德皇帝竭力挽留,大家也都認為他一定會留下……這不明擺著的麽?辛辛苦苦奮鬥三十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誰願意一走就是三年,保不齊回來又得重新排隊。

但楊廷和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從之後和嘉靖皇帝的爭執看,此人也確實重視這些倫常之禮……皇帝堅決不批,他就直接不告而走,整整曠工三年。這下好了,成全了他的孝子之名,形象愈發高大起來,可也把別人給坑苦了。從此以後,朝廷高級官員死了爹媽,要是敢說奪情,言官們肯定會拿出楊閣老的例子來說事兒,把他罵成禽獸不如。不孝子無忠臣,只能淪為眾矢之的,以至於後來誰也不敢提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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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自然知道一旦奪情,自己將面臨什麽樣的處境,但他實在放心不下自己的事業,而且心中也存在幾分僥幸……以沈默今日的超級聲望,就算說煤是白、雪是黑的,也沒人會公然反對。所以只要是沈默提出奪情,自己再做做姿態,反復幾次,此事八成就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