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三章 辭舊歲(上)

二十九過午,在舉行完盛大聚餐之後,京城大小衙門便陸續關門大吉了,官員們開始享受一年最長的假期,要到來年十五之後,才會重新回衙開印。

也有例外,作為諸司之首的內閣,會堅持到除夕日,一來,各個衙門最後報上來的奏本,還得進行最後的歸攏,二來要為來年開年的政務做一準備;第三,也是為了表示內閣之恪盡職守。

上峰不放假,對下面人就很有壓力。那些處於宮外的衙門還好說,橫豎不照面,先歇一天也無妨。然而和內閣打對門的六科廊,可就不敢先撤了,每每要等到會極門上貼了封條,那些科長科員們才能作鳥獸四散。

以往每年到了除夕這天,六科廊的人都是百無聊賴,啥事兒也沒有,就巴巴等著內閣的人出來。所以往日嚴肅的給事中們,也會難得輕松地說笑、聊天、甚至打幾把馬吊。多少年來,年年如此,已經形成慣例。

然而隆慶元年的這個除夕之日,卻顯得分外不同。

六科給事中,在各自科長的率領下,正襟危坐在科廊大廳中。一個個臉上都帶著,與節慶氣氛格格不入的嚴肅。沒有人說話,廳裏一片安靜,只聽到墻角那座西洋鐘,指針在‘嗒嗒’地轉動。

直到那指針指向八點三刻時,吏科都給事中辛自修,帶好暖帽起身道:“出發吧。”於是其余五名科長、並幾十名科員,便跟著他魚貫走出大廳,排著隊從歸極門往會極門而行,去參加內閣召開的特別會揖。

按先朝傳下的慣例,每月的初一、十五兩次,六科給事中都要到內閣和輔臣作揖見面,稱為‘會揖’……就是互通聲氣的例會。只是今天這次會揖不倫不類,一是時間不對,大年三十開會,這還是頭一遭;二則內閣次輔李春芳、閣員陳以勤均不在閣,前者偶感風寒,後者則告假回家過年,只有首輔徐階,和閣員張居正出席。

辛自修一幫給事中們,在內閣的朝房中坐定,這才知道李春芳和陳以勤都不會出席,不由更加確定,這次會揖絕不會是例會那麽簡單。應該就像有些人私下說的,是個‘動員會’、‘誓師會’!

眾人心中不由浮現出,這幾日時常議論那些話題:

‘這次政潮洶洶,看似是民意難為,實則有人在背後推手,要逼徐閣老的宮呢。’

‘就是有人在拿胡宗憲的死大做文章,想把姓高的迎回來!’

‘高黨余孽,賊心不死,這是要報復徐閣老!報復我們科道!’

終於,朝房中嗡嗡聲漸起,給事中們一個個面現悲壯之色,小聲卻激動的議論道:

‘這次恐怕要比年初那次鬧得還大,徐閣老也不能掉以輕心!’

‘徐閣老對我們向來愛護有加,朝野也早將我們看作徐閣老的人!一旦要讓姓高的回來了,咱們可就慘了!’

‘都察院的同仁已經壞了,我們要是再不反擊,誰來捍衛徐閣老?!’

這一切,都被站在屏風後的張居正看在眼裏,見給事中們果然被自己散布的謠言,攪得十分不安,卻又不失鬥志。不由暗暗點頭,悄悄退出了朝房。

他順著回廊,來到首輔值房外,輕輕叩門道:“師相,人都到齊了。”

屋裏的徐階沒有馬上應聲,而是將那本辭呈中,完整的一段寫完。才輕輕擱下筆,吹幹了墨跡,將其收回抽屜,用一把精致的小鎖扣上。這才沉聲道:“來了。”

※※※

“元翁駕到!”門口的司直郎一聲通傳。

眾言官馬上噤聲,肅衣起立,一起向門口處行禮。便見身材不高、面容白皙、略帶憂愁的徐閣老,在玉樹臨風的張閣老的陪伴下,緩緩步入了朝房。

徐階揮手示意眾人坐下,他也在正中空著的主人位子坐了。言官們偷眼瞧去,便見平素和藹可親的徐閣老,此刻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眼角密如蛛網的魚尾紋和那兩道繞嘴的深刻法令,都透著一股凝重憂慮……這也證實了他們的猜測。

張居正也在徐階邊上坐定,捋著保養整齊的胡須,開場白道:“方才在走廊聽得裏頭嘰嘰喳喳,如何我們一來,就變得鴉雀無聲了?”

辛自修乃六科給事中之首,聞言便欠身恭敬答道:“下官等,方才在議論時局。”

“哦……”這次是徐閣老說話了,他撚須望著辛自修道:“倒要聽聽辛科長的高見。”

“元翁不要故作輕松了!”辛自修其實是就是個托兒,聞言慨然道:“現在朝野風浪險惡,其用心更是險惡,竟意欲壞了您的名聲!對您的處境,學生等都感同身受,恨不能將那些暗中作亂的魍魎斬盡殺絕,以解師相之憂!”他是丙辰科進士,可以用這個稱呼。

徐階聽了有些不爽,這個話雖然要說,但這樣毫無鋪墊說出來,效果卻會差很多,不過他顯然多慮了。張居正散布的謠言效果極佳,一聽說是高拱在暗中搗鬼,言官們根本不用動員,就算拼了老命,也不能讓高肅卿再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