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2章 君臣

此時朱棣的靈柩已經蓋上蓋板。不蓋不行,雖然已經盡可能地做了防腐防臭處理,但這麽熱的天,不可能沒有味道散發,不蓋蓋板的話,守靈的王公大臣怎麽受得了。

朱高熾看著棺木,低聲道:“把蓋板打開。”

“這,父親。”朱瞻基輕聲勸道:“恐怕有損皇爺爺的尊嚴啊……”

“打開。”朱高熾面無表情道。

“是,打開。”朱瞻基只好轉過頭去,提高聲音道:“太子殿下深深遺憾沒有見先帝一面,可,快將蓋板移開,讓太子瞻仰先帝遺容。”

便有四名侍衛上前,吃力地推動沉重的蓋板,隨著蓋板移開,濃重的惡臭味撲面而來,熏得太孫等人險些吐出來。然而太子卻仿佛毫無所覺,只定定地看著棺槨內。

黃綢內襯的棺槨內,朱棣身穿龍袍,雙目緊閉,容顏如生,但那惡臭的味道,還有青色的面皮,都足以證明這位橫壓一世、亙古絕今的帝王,終究是已經死了……

朱高熾緊緊盯著朱棣的面容,胸中湧動著無比復雜的情緒,這個躺在棺材裏的男人,是給予他生命的父親,傳給他皇位的皇帝,按說他應該無比感激這位父皇,縱使過去有諸多不快,也該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然而此刻,朱高熾心中卻滿是塊壘,過往的那些遭遇、那些非難,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歷歷在目、愈加鮮明、讓他艱於呼吸,難以釋懷!

他無法理解朱棣會像防賊一樣防著自己二十年,他無法原諒朱棣對自己的種種傷害,讓他一次次的尊嚴掃地,一天天的朝不保夕,把他身邊的師長親朋全都迫害入獄,讓那些宵小之輩肆意在自己頭上淩虐!

‘我沒有錯,你不能這樣對我!’朱高熾目光冰冷地看著朱棣,心中怒吼道:‘你不該縱容弟弟們甚至是我的兒子和我撕咬,讓我們骨肉相殘,死的死、亡的亡、活著的也是遍體鱗傷,親情全無,連完整的人都算不上!’

‘你更不該好大喜功,把個皇爺爺留下來的富庶江山,折騰得民不聊生、債台高築,然後你兩眼一閉,事不關己,卻把這爛攤子丟給我!’朱高熾雙目通紅,終是流下淚來:‘你怎麽能這麽自私,為什麽從來不考慮一下你的子孫、臣下、百姓、江山!’

群臣看著太子殿下終於流下淚來,這才齊齊松了口氣,負責起居注的官員擦了擦汗,趕緊寫下‘太子殿下慟哭幾絕’的字樣。

待太子瞻仰完了朱棣的遺容,蓋板重新合上,惡臭味還沒散去,蹇義便搶著上前,向太子叩首道:“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大行皇帝賓天已月余,請殿下為國節哀,早日登基,以安天下民心吧!”

其余和蹇義位份相當的王公大臣,紛紛暗罵這老狐狸狡猾,居然在這時候就勸進!不管合不合適,人家搶去了首勸之功是無疑的。眾王公大臣只好趕緊跟上,七嘴八舌勸太子道:“請殿下為天下計,寬一己之哀情,以定萬世之大計!”

棺板合上,朱高熾仿佛也從那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中抽離出來,雖然他不會將皇位讓與任何人,但也不能馬上答應這些大臣。因為那樣會顯得太迫不及待,面子上說不過去。所以素來,新君登基都是扭扭捏捏,不能自己直接坐上龍椅,要由大臣勸進。而且不能勸一次就答應,必須得拒絕三次,才可以‘勉為其難,迫不得已’地當上皇帝。

朱高熾自然也不能例外,他拒絕了群臣的勸進,說自己悲痛無比,魂不守舍,此事容後再議。

群臣也很識趣地暫時不再勸說,大部分人退出靈堂,只剩下一些王公貴族,陪著朱高熾在皇帝靈前守靈。

太子殿下在皇帝靈前待到天黑,才在太監的攙扶下,到偏殿休息片刻。一坐下,朱高熾便問道:“王賢來了嗎?”

太監趕忙回稟道:“樂安侯已經在殿外等候召見了。”

“快宣。”朱高熾沉聲說道。

不一會兒,王賢的身影出現在朱高熾的面前,畢恭畢敬地跪拜。

“罪臣王賢拜見殿下。”在太子召見之前,王賢已經想清楚了該如何面對他,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坦誠相對。

聽到‘罪臣’二字,太子眼裏溢出淚水,一把扶起王賢,眼含淚水地打量著這個為自己付出了一切的年輕人,才發現王賢的鬢角已經染霜,雙目也有淡淡的魚尾紋,再不是當年那瀟灑俊俏的少年郎。

“仲德,這些年苦了你了……”太子明明有無數的話要說,卻全都哽在喉中,只能使勁地攥著王賢的雙手,眼淚撲撲簌簌往下淌。“罪臣二字千萬不要再提,這條路上沒有人是無辜的,沒有你所做的一切,哪有孤的今天?你的所有罪責,全都歸於孤身,從此不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