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諸葛亮獨力撐危局,劉玄德病中會吳使(第3/7頁)

背著藥囊的太醫側身進了宮門,守在門口的內侍迎了進去,屋裏的光線不亮,若明若暗的燈光暈得宮閣裏人物輪廓都朦朦朧朧,像染了水的墨在紙上慢慢濡開。

太醫在暖間的床榻前停了步子,恭敬地跪了下去。

半搭的床幃徐徐牽起,劉備疲憊的臉從暗影裏顯了出來,早有內侍扶起了他,在他的後背和手臂分別倚了一個隱囊。

“臣循時為陛下診脈!”太醫俯身道,聲音很輕和,仿佛怕驚擾了皇帝沉重的病體。

劉備“唔”了一聲,內侍將他的手輕輕挪動,軟綿綿的隱囊托著他枯木似的一只手,青紅色的筋在手背上蜿蜒。太醫盯著這手瞧了一眼,心底頓起了大大的感慨,卻不動聲色地搭上了皇帝的關脈。

靜悄悄的診脈中,太醫擡眼悄睨著劉備,隱暗的光影裏,劉備的臉像失水般形若木石,雙眸中仿佛燃著一點死火,沒有一絲神采。大約是感覺到太醫在觀察自己,他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只是那笑倒像是辛酸無比的哭。

太醫退了手,向劉備磕了一個頭。

“如何?”劉備問。

“陛下耐心將養,這病已比初時好了許多,再有些日子便能痊愈。”太醫說得很誠懇。

劉備笑了,他朝內侍點點頭:“賞!”

內侍捧了一匣錦緞進上,太醫一時驚愕:“臣不敢受陛下厚愛!”

劉備笑道:“朕身染沉疴,賴爾等費心醫治,如今日漸好轉,當有此賞!”

太醫推卻不過,只好磕頭受了賞賜:“陛下,臣為陛下增幾劑新藥,陛下按時服用,三日後臣再為陛下診之。”

劉備點頭,看著太醫拜辭而去,笑容漸漸淡了。

內侍近前去拉床鉤,想垂了床幃讓皇帝歇息,劉備卻輕輕擺了擺手。

“陛下再歇息一會兒吧。”一個內侍悄聲道。

“睡不著了,總是在榻上輾轉。”劉備低低一嘆,他瞧了一眼內侍,原不過才十六七歲,一張臉像才冒了頭的果子般不見滄桑。

“陛下歪一歪也是好的,太醫說要多將養呢!”小內侍很認真地說。

劉備一笑:“太醫的話你也信麽?”

小內侍一愣,他不知道皇帝話裏的意思,霎時呆呆的不知如何回答。

劉備露出戲謔般的笑:“每次總是說好生將養,病已漸好,當朕是三歲小孩子麽,必要用這法子勸慰?”

小內侍更驚異了,皇帝才賞了太醫,如何卻說了這樣與適才舉動截然不同的話。

“算了,他們也是為朕好,大家就這樣互相蒙著吧。”劉備搖了搖頭,他看見內侍莫可名狀的模樣,笑了笑,“不明白麽?”

小內侍遲疑了一下,然後很確定地點點頭。

劉備嘆了一聲:“知道什麽是江河日下,日月漸虧麽?一場大火燒幹了,燒盡了!”

小內侍似懂非懂,他聽見皇帝說一場火,猛想起皇帝得病正因為今年夏天那熊熊連營大火。當時皇帝只率零散的殘兵逃到這白帝城,兩個月後連續下了幾場大雪,蒼蒼茫茫,鋪天蓋地,把連綿棧道全凍住了,之後皇帝就病了。

皇帝在白帝城已待了四個多月,曾令蜀軍色變的炎熱夏天像長江一般東流到海。天氣冷了起來,長江的濤聲也弱了不少,像一個開始轉入暮年的將軍。

白帝城原來所在的魚復縣被他改了名字叫永安,永安永安,名字的改易透露出皇帝對太平的向往。他還把白帝城裏的行宮一並命名為永安宮,像要把那永固的平安貼在身邊,當作忠誠效死的白毦軍將士。

他沒有離開永安,沒有離開白帝城,他在這座公孫述昔日修建的古城裏留守。東吳軍隊在夔門外逡巡,卻不敢貿然入三峽挑釁。蜀漢皇帝雖然大敗,可他仍然頂住了最後的硬朗風骨,把自己置於堅守國門的第一線,縱算麾下只有數千殘兵,縱算他病臥床榻,拿不動刀,舞不起劍,他也不會讓敵人殺入本土。

小內侍發呆的時候,其余內侍趨步而前拉開了床幃,劉備半坐而起,只是身後靠著三個隱囊。

“把燈剔亮些吧。”劉備說。

小內侍回過神來,轉背用銀剔將燈燭一一挑亮,還多點了兩盞長信宮燈,一時光明增了三分。

其實目下並非夜晚,時辰尚在午後,只是宮室門窗緊閉,帷幕重重垂擋,把個屋子裹得嚴嚴實實,自然光少能透過。

“天氣如何?”劉備問道。

“飄著雪呢。”小內侍回答。

劉備向封著木板的窗外張望,只有蠟黃的燈光在窗上淌淚,火焰剝蝕燈芯的聲音間或夾著沙沙聲,似乎是落雪聲,也或者是叩窗的風。可恨他不能出去瞧一瞧,別說是賞雪怡情,站門口隔著簾子瞥一眼雪花飄飛,也會經不住無孔不入的寒冷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