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懲黠仆震怒張首輔 告禦狀挾憤戚將軍(第4/6頁)

戚繼光說著說著喉頭哽咽,兩泡熱淚在他的眼圈裏打轉。張居正與戚繼光認識了七八年,還從未見他如此動情。不過,這件事本身也讓張居正悲憤填膺。他的眼前閃現出風雪交加的長城,閃現出那十九具凍得僵硬的屍體。他端著茶杯的手顫抖著,猛地,他將茶杯向地上一擲,隨著“咣”的一聲,張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

“真是豈有此理!”

客廳裏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戚繼光雖是指揮千軍萬馬的人物,但依然被張居正的盛怒而震懾。他本來還有諸多憤怒要一一控訴,到此時反倒噤口無言了。張居正穩了穩情緒,又開口問道:

“戚大帥,此事你想如何處置?”

“寫折子參他。”戚繼光氣呼呼答道。

“參誰?”

“王崇古大人。”

“參他何用,”張居正長嘆一聲,苦笑道,“元敬兄,你只知道王崇古給你的軍士制了棉衣,卻不知另有隱情。”

“另有什麽隱情?”

“這棉衣是武清伯李偉采購的。”

“怎麽會是他?”戚繼光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旋即又頹唐坐下,沮喪地說,“這麽說,我的兵士白死了的。”

“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誰,這筆賬一定要清算!”

張居正吐字如火,看他滿臉不可侵犯的正氣,戚繼光心田裏騰起一股熱浪。

大雪時斷時續下了整整一夜,盡管五城兵馬司加派了巡邏兵士,城裏頭還是凍死了不少乞丐。還有一些破舊房子和流浪漢臨時搭蓋的草棚,都被大雪壓塌。一些在檐縫裏做窩的麻雀,許多都被凍成了冰團子。這樣的大雪,京城裏已是好幾年未曾下過。恰恰第二天逢九,又是例朝的日子,若在隆慶皇帝掌禦時,碰到這等惡劣天氣,肯定會傳旨免朝,但如今的萬歷小皇帝,在張居正的教導下,立志要當一個勵精圖治的明君,即便天上下刀子,也決不會免掉例朝。因此,一交寅時,京城主要街道上,都亮起了明明滅滅的燈籠,這是巡邏軍士為上朝官員照道兒的。一乘又一乘轎子,急匆匆往紫禁城絡繹而來。

紫禁城午門外的廣場,由於有軍士徹夜掃雪,倒也幹幹凈凈片粒不存。官員們陸陸續續到達這裏,還沒有聽到序班的鞭響,故都三個一夥五個一堆湊在一起閑聊。卻說東南角的高墻下,幾個六科廊的給事中圍在一起說話,他們中有吏科給事中劉炫,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和戶科給事中孟無憂。這些言官一個個錦袍雕囊,手籠在袖子裏,跺著腳還嫌冷。其中陳吾德一個人沒有戴護耳,故伸手捂著耳朵不停地搓動,劉炫瞧他那樣子,便取笑道:

“陳大人,你說這世上最不抗凍的禽獸是什麽?”

“豬,”陳吾德哈著氣說,“這畜牲,天一冷,就躲在圈子裏不出來。”

“老兄差矣,”劉炫故作高深說道, “最怕冷的不是豬,是雞。”

“雞?你有何根據?”

“你說,人若冷,從哪兒冷起?”

“腳。”

“不對。”

“那你說從哪兒?”

“耳朵。”

“有何憑據?”

“腳冷了,可以跺可以跑,耳朵若是冷了,自己完全沒有解救之方。惟有一途,就是依你吳老兄,舉起兩只手不停地搓。”

孟無憂靜聽兩人打嘴巴官司,這時插嘴道:“吳兄,就算你那歪理兒成立,也扯不上雞呀。”

“為啥扯不上,雞怕冷,幹脆只長兩只比綠豆還小的耳朵,像咱們的吳大人。”

劉炫繞了半天的圈子,原來是變著法兒嘲弄陳吾德——他的小耳朵在六科廊是出了名的。眾人頓時哄笑起來,陳吾德雖吃了悶虧,倒也不氣惱,反而湊趣說:

“劉炫兄你有所不知,我正好屬雞。”

“這很好,大家可稱你為雞兄了。”

雞兄與“雞胸”同音,瞧著陳吾德麻杆兒樣的身材,眾人越發笑得厲害。陳吾德仍不氣惱,卻神秘地把嘴湊近劉炫的耳朵,小聲問道:

“你知道李太後屬什麽?”

“不知道。”

“屬雞!”

“你……”

劉炫再也不敢置一詞,眾人也都愣住了。一直忍受愚弄的陳吾德,這時反倒開懷大笑起來,他用手指著劉炫與孟無憂,奚落道:

“我看你們真沒出息,一個個戴著耳罩。你們不是‘雞兄’,幹嗎要把耳朵罩起來?”

“耳朵怕冷嘛。”孟無憂主動搭訕想緩和氣氛。

“你也知道耳朵怕冷?”陳吾德冷笑一聲,譏道,“那朝廷給咱們的耳罩,誰給取消了?”

陳吾德說的這句氣話大家都懂:朝廷舊有規矩,每年立夏日,凡京師各衙門命官,皆可於工部領取折扇一把,每年立冬領取護耳兩只。前年,張居正奏請皇上把這兩項例賜取消了。理由是京師官員上衙都坐在暖房裏,如果他們可以得到皇上賞賜的護耳,那麽,北方九邊的六十萬將士臥冰踏雪保衛皇朝疆土,就更應該得到。這雖是一件小事,但因更改了祖制,也就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每逢冬天例朝碰到惡劣天氣,就有官員發牢騷,陳吾德便是其中一位。孟無憂聽出陳吾德的話中有譏刺首輔的意思,立刻沉下臉來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