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怒火中草疏陳五事 淺唱裏夏月冷三更(第4/9頁)

書僮委屈地答道:“他不肯走,說今晚上非見老爺不可。”

兩人還在爭論著,高拱卻已邁出門檻,搡開兩人,徑自穿過內庭走向客廳。

“養正兄,對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還沒有進門,聲音先已傳了進來。正坐在紫檀椅上百無聊賴的戶部尚書張守直,這時站起來拱了拱手面有慍色地說道:“元輔,我唐突造訪,實乃事出有因,你的管家說你很累,不想傳達。我對他說,我就是在這裏等到天亮,也要見到元輔。”

高拱幹笑了笑,歉意地說:“手下人不懂事,多有怠慢,還望養正兄見諒。”

張守直看到高拱一臉倦容,發黑的眼圈裏布滿血絲,一副花白的長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心中的那一股子窩火頓時消失,而換為敬仰與憐憫之情。

“元輔,我知道你這些時的確很累……”

“養正兄,”高拱揮手打斷張守直的話頭,“你今夜一定要見我,是不是為那二十萬兩銀子的事?”

“正是,”張守直點點頭,困惑地說,“散班後,雒遵跑來敝舍,說元輔讓他轉告,明日撥二十萬兩太倉銀給李貴妃,用來制作後宮嬪妃的頭面首飾,此事當真?”

“的確當真,是我讓雒遵急速到你府上轉告。”

高拱回答堅決,張守直吃驚地望著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氣問道:“元輔可還記得前年馬森去職的事?”

“馬森?”

高拱一愣,頓時垂下眼瞼,默不作聲。

卻說前年的元宵節,隆慶皇帝帶著後宮眾位嬪妃一起在乾清宮前看鰲山燈。瞅準隆慶皇帝看燈看在興頭兒上,坐在他身邊的李貴妃趁機說道:“皇上,你看看眾位嬪妃戴的頭面,是不是都太舊了。”隆慶皇帝扭頭朝眾嬪妃掃了一眼,的確沒有一件頭面是新款,心中也甚為過意不去。這才記起登基四年,還沒有打制頭面首飾賞賜後宮。第二天,便下旨戶部撥四十萬兩太倉銀購買黃金珠寶,為後宮眷屬打制一批首飾。但這件事遭到了當時戶部尚書馬森的抵制。馬森上疏暢言國家財政的困難,國家一年的財政收入只有二百多萬兩銀子,支出卻要四百多萬兩,僅軍費和治河保漕兩項開支,就要三百多萬兩。入不敷出,因拖欠軍隊餉銀而引起兵士嘩變的事也屢有發生。馬森在奏疏中列舉種種困難,希望皇上體恤國家財政困難,收回成命。隆慶皇帝雖然不大喜歡理朝,但對於歷年積存的財政赤字心裏還是清楚的。他平常也注意節約,比如說嬪妃們的月份銀子比起前朝來要少得多。他在南苑主持內侍比武射箭,一箭中的者也只賞了兩個小芝麻餅。武宗皇帝也搞過同樣的一次比賽,得獎者最低是五十兩銀子。兩相比較,隆慶皇帝的小氣也創造了明代皇帝之最。但這次不一樣,隆慶皇帝已在鰲山燈會上向嬪妃們作了承諾,如不兌現,則有失皇帝的尊嚴。隆慶皇帝便駁回了馬森的上奏。馬森實難從命,只好申請乞休,隆慶皇帝準旨。高拱推薦他的同年,時任南京工部尚書的張守直來北京接任馬森之職。張守直一到任,經過盤查家底,也感到實難從命。於是在征得高拱的同意下,再次上疏,婉轉陳述戶部的難處。這次隆慶皇帝作了讓步,主動減去三十萬兩,只讓戶部拿出十萬兩銀子來。張守直還想上疏抗旨,高拱勸住了他,說皇上既已妥協讓步,總得給皇上一個面子。張守直這才遵旨辦理。這筆銀子從太倉劃出之日,也是馬森離京回籍之時。當時在京各衙門官員有兩百多人出城為馬森送行,可見人心向背。

張守直現在又重提這件舊事,弄得高拱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接過侍者端上的茶呷了一口,微睨了張守直一眼,慢悠悠問道:

“養正兄,你是不是想做第二個馬森?贏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彩?”

張守直好像被人踹了一個窩心腳,臉騰地一下紅了,急忙辯解道:“元輔,你不要把在下的意思理解錯了,我倆交情二十多年,難道你還沒看清楚在下的為人?我是那種貪圖虛名的人麽?如果我想當第二個馬森,今晚上就不會來你的府上,我只會明天一早,到會極門外去遞辭呈的折子。”

“那你提馬森做甚?”高拱逼問。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張守直喟然一嘆,吞了一口口水,接著說道:“給李貴妃撥二十萬兩銀子,如果說不出一個正當的名目來,叫天下士人怎麽看待這件事情?”

“下午雒遵也是問名目的事,現在你還是問這個,難道雒遵沒告訴你?”見張守直垂頭不語,高拱又接著說,“歷來新皇上登基,都有一筆開銷,為後宮嬪妃定制頭面首飾,這是朝廷大法,為官之人,誰不懂這個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