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訪南嶽時黜官受窘 極高明處孤鶴來臨(第4/6頁)

董師爺一向以才子自居,這會兒見主人考問,便幹咳一聲,頗為自信地回答:“在總督府辦差時,我看過一份吏部咨文介紹閣老們的履歷,首輔高拱今年六十一歲,次輔張居正今年四十八歲,據此推算,張閣老寫這首詩時,實際年齡只有三十二歲。我不知道那時張閣老在何處為官,怎麽有空遊衡山。”

覺能長老插話:“那時張居正不在任上,他因病從翰林院編修的官位上退下,回到湖廣荊州府老家養病,這期間他上了衡山。”

董師爺伸指頭戳著立軸上“李義河”三字,說道:“這個李義河想必就是當今的湖南按察使李大人了。”

覺能長老點頭答應:“正是,這個李義河是張居正的同年,又是同鄉,那時也恰好在家養病,二人就結伴上了衡山。”

董師爺弄清這些細節,接著就習慣地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開始眉飛色舞搖頭晃腦地發表高見:

“這詩中的第一句,蘇耽控鶴,用的是《神仙傳》中的故事,說的是桂陽人蘇耽,一日有白鶴數十只降於門,載他而去,蘇耽如此就成仙了。第二句李泌藏書,用的是衡山的故事,唐人李泌,當過玄、肅、代、德四朝宰相。出仕之前,他在衡山隱居了十年。他隱居的住所叫端居室,室內藏書上萬冊,韓愈有詩寫道‘鄴侯家多書,架插三萬軸’,這個鄴侯就是李泌,是他當宰相後的封號。我還聽說過李泌在衡山‘食芋得相’的故事。據說有一天李泌到附近寺院聽和尚念經,他從念經的聲音中聽出有個和尚與眾不同。便暗暗打聽這個和尚的底細,弄清楚他法號明瓚,白天幹苦力,晚上睡牛棚,每天早午兩頓飯,吃的都是別人留下的剩飯剩菜,除了做事、念經,他從不和人交言。也不講整潔,邋邋遢遢的,和尚們背地裏都叫他為‘懶殘和尚’。李泌從見懶殘和尚第一眼開始,就認定這是個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一天深夜,李泌偷偷摸摸來到懶殘和尚獨居的牛棚,自報姓名,並恭恭敬敬向懶殘和尚行禮。懶殘和尚好半天不搭理,突然一擡頭,把一泡痰吐到李泌臉上。李泌也不氣惱,只默默把痰抹掉。懶殘和尚仍不搭理他,只自顧從火灰中扒出一個煨熟的泥芋,灰也不打、皮也不剝就這麽吃起來。吃著吃著,瞟了一眼李泌,見他仍畢恭畢敬站著,沒有走的意思,就嘆了一口氣,把手中吃剩的半個泥芋遞給李泌,說:‘吃下這半個芋頭,也勿多言,下山領取十年宰相去吧。’李泌吃下這半個芋頭,聽懶殘和尚的話下山去了,到了京城,果然當了十年宰相。覺能長老,我的這個故事有沒有講錯?”

“沒有。”覺能和尚早就坐回到椅子上,一直閉目斂神來聽,這會兒睜開眼睛,微笑答道:“這個懶殘和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一到衡山就在福嚴寺掛單,那時還不叫福嚴寺,叫般若寺。”

李延聽得出神,這時插話驚問:“懶殘和尚後來哪裏去了?”

“走了,”覺能和尚肅敬地說,“當時廟裏僧人,誰也不知道懶殘和尚怎麽走的,李泌當了宰相後曾回來找過,也是怏怏而歸。”

“衡山聚五嶽之秀,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啊!”

李延免不了一番感嘆。董師爺見眾人情緒都被他調動,越發得意,繼續說道:

“張閣老這第二句詩,李泌藏書不計年,實乃是全詩的關鍵,說明他當時的心境,覺得入仕為官沒有意思,想終老林泉。這也難怪,十五年前,正是奸相嚴嵩一手遮天,天下士人順他者昌,逆他者亡,許多為官之人,都有歸隱之思……”

董師爺口若懸河,扯起黃瓜根也動,李延知道再讓他說下去,一個時辰也打不住,便揮手打斷他的話頭,轉而問一直不吭聲的梁師爺:“老梁,你有何高見?”

梁師爺是個悶嘴葫蘆,雖然也偷偷摸摸做幾句詩,卻從不在人面前炫耀。主人問話,他愣住一會兒,木訥說道:“只不知這個沈山人是誰。”

李延一笑,說道:“這算是問到正題兒了,要理解這首詩,沈山人是關鍵。”

覺能和尚說道:“這個沈山人,也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人物。他曾在我們福嚴寺借居了兩年,也是很少同人搭話,除了看書靜坐,就是登山涉水。張居正來寺中住宿,沈山人正在寺中,不知為何,兩人一見面就有許多話說,秉燭夜談一直到天亮,然後就有了這首詩。”

耐不得寂寞的董師爺,立即接了覺能和尚的話說:“這個沈山人,該不會是第二個懶殘和尚吧。”

覺能婉轉回答:“福嚴寺是七祖道場,天下法院,常有不可思議事發生,也是常事。”

李延對覺能的話很是信服,說道:“我看這個沈山人,定然是世外高人。世上先有黃石公,後有張良;先有懶殘和尚,後有李泌。沈山人借居福嚴寺,想必是要在這裏等候張居正,為他指點迷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