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一 華年不再(第4/5頁)

“希望承你吉言!”杜士儀長長吐出一口氣,對羅盈一點頭,旋即便大步往前走去,不多時便消失在那夜色之中。

羅盈卻一直看著那深沉如水的夜色,隔了許久方才轉身離去,龍行虎步,昔日的小沙彌,雖已華年不再,卻早已是王者之姿。

也許今後,他和杜士儀的子孫不會如同他們倆這樣和睦,也許會忘了祖輩之間的情義,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天下大勢,本就是分分合合,不由人心!

幽州薊北樓上,幾個女子正在仰望著同樣一片璀璨星空。王容挽著帶了孩子大老遠跑來探望自己的女兒杜仙蕙,正若有所思地聽女兒指給自己看那些二十八宿之類的星星。杜仙蕙小時候當了多年女冠,閑來沒事讀了很多天文觀星之書,這會兒說得頭頭是道,振振有詞。而群星之下,崔五娘卻正在和固安公主討論者最沒有詩情畫意的話題,也就是今年河北各州郡的收成,與江南那邊的貿易來往。可不一會兒,杜仙蕙就過來拖了她們過去。

“看,那顆就是紫薇帝星,是不是黯淡無光?就算是照星象所說,這也是隕落之兆!”

“真要是星象就能看出人間帝位更叠來,那就不用這麽辛苦了!”固安公主笑著在杜仙蕙的額頭上彈了一指頭,這才對王容和崔五娘說道,“想來這時候,儀王那幾個幸存的孫兒應該已經遍發檄文於州縣邊鎮。等到阿弟這次回來,一切差不多就要開始了!”

王容和崔五娘交換了一個眼色,想到崔家其他人已經悄然離開長安,杜仙蕙也帶著兒女到了幽州,可長安那邊尚有杜幼麟和崔朋郎舅倆,兩人不免心中沉甸甸的。這時候,杜仙蕙嫌氣氛太沉郁,遂岔開話題道:“今天師尊和阿姊怎麽沒來?我記得今天是師尊的生辰,一早還親手做了壽面送過去。”

杜仙蕙問到玉真公主和玉奴,這薊北樓上反而更加沉默了。良久,王容方才低聲嘆道:“換做是我,此時此刻也同樣會心結難解。”

幽州城內一處幽靜的別院中,玉真公主和玉奴師徒二人也在看著天上的群星。她們是世人眼中已經化成一杯黃土的死人,泰陵的公主園中,有玉真公主的一席之地,而楊家的祖塋之中,也有楊氏玉環的墓碑墳塋。當她們被杜士儀從雲州接到幽州的時候,最初還有些不敢在人前出現,可很快便發現,這天底下認識她們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了,畢竟,這是距離長安數千裏之遙的幽州。

李隆基的死,對外人來說,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可對於玉真公主來說,死去的雖是她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卻已經不再是昔年在宮中相依為命的親人,只是君王。她在痛哭了一場之後,不飲不食三日,此後便再不進葷腥。

她心裏很明白,不論如何,她和杜士儀之間已經回不到從前了。因為,杜士儀謀取的是這個天下!可當廣平王妃崔氏及其子千裏迢迢來到自己和玉奴面前之後,得知長安城中宗室亂象,她卻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個什麽心情。

玉奴為了習練龜茲樂舞,本就體態輕盈了不少,得知嫡親阿姊楊玉瑤和族兄楊國忠的死訊後,也同樣消沉清減,外甥女崔氏和孫外甥李傀到了身邊後,她心情有了寄托,總算漸漸又開朗了起來。想到崔氏留在房裏看護有些咳嗽的李傀,她此時出神片刻便開口說道:“師尊,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們帶著六娘和小傀去一趟江南吧?”

“你說服了你師傅再說。”玉真公主見玉奴登時嘆了一口氣,低頭看著手腕上那只無暇玉環,呆呆出神,她知道那是上次玉奴生辰時杜士儀送的,只覺得心中惘然。

如若他日泉下見父兄,他們會不會怒責自己有眼無珠?

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須臾,霍清就來到了自己的面前,手中恰是捧著一個小小的匣子。

“觀主,杜大帥命人送來的,說是恭賀觀主芳辰。”在霍清心裏,天子也好,別人也好,全都不如玉真公主重要。她不等玉真公主回答就自作主張打開了匣子,卻只見裏頭沒有什麽名貴的玩器,只有兩對一男一女小小的泥人。其中一對,恰是女子伏在男子膝頭。而另一對,則是女子伏在男子肩頭。

那一瞬間,玉真公主恍然想起了那已經極其久遠的舊事。當初王維遠貶濟州,自己悲憤之下伏在杜士儀膝頭痛哭一場;金仙公主去世,自己在悲痛欲絕的時候,也曾經借過杜士儀的肩頭一泄心頭悲苦。她這一輩子,當著人面真情流露時,除卻當初王維那一曲郁輪袍,也只有這樣兩次。

她信手拿起那匣子中的一張素箋,展開之後看了一眼,已是癡了,甚至連紙箋被風一吹飄落飛去也恍然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