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強項令(第2/2頁)

那會兒的書齋是樣樣考究什麽都精細,透出了一股世家子弟的豪奢,可眼下卻是簡樸無華,就連杜士儀案頭的筆筒筆架,也全都是竹制,四面卷缸也都是不見任何花紋的白瓷,乍一看去素凈得不像話。此時此刻,不但他看得有些出神,他身後的崔頜也大為好奇訝異。

即便縣廨並非私宅,可自家書齋裏頭也掛著好幾幅祖父搜羅來的名家字畫,陳設更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杜士儀分明富貴雙全,為何竟反其道而行之?

杜士儀不說,他們自然誰也不敢多問,行禮落座之後,崔澹便賠笑說道:“杜明府此前所言圍堰引渠之事,老朽回去之後又思量了好幾日,實在是慚愧從前的鼠目寸光。如此功在千秋的好事,老朽在這成都之內也算有頭有臉,怎能落於人後?老朽決定納資一千貫!”

“崔翁果然古道熱腸!既如此,我替成都縣所轄百姓,謝過你這急公好義!”杜士儀聽到崔澹咬牙切齒地吐出這一千貫,不禁為之莞爾。一千貫便是一百萬錢,已經算得上很不少了。而崔澹帶著長孫前來,其用意也昭然若揭,他微微頷首後便端詳著這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因笑道,“這便是令長孫?”

“是。他自幼讀書,不但用功,天資也不錯,如今經史粗通,詩賦亦尚可,我平日往各處見人,多數都會帶著他,也想長長見識。”

這簡直是胡謅了,他什麽時候老是跟著祖父出來見客?

崔頜簡直哭笑不得,可在祖父回過頭來看他時那嚴厲目光的注視下,他不得不帶著幾許郁悶說道:“小子固然粗通經史,尤其是春秋三傳最為熟稔,詩賦二者之中,試賦也不甚精到。”

見長孫竟沒有說出求指點這最要緊的話來,崔澹頓時為之大急。可就在他惱得無以復加時,卻只聽杜士儀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便問出了一個讓他提心吊膽的問題來:“並後、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此出自春秋何書,何年?”

崔頜不假思索地答道:“出自傳十八,桓公十八年。周公欲弑莊王而立王子克,由是辛伯有如此之諫。”

盡管杜士儀這次只是簡單的考記憶,但自己隨口一問崔頜就能立時答上來,所言春秋三傳最為熟稔顯然不止是說說而已。因而,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隨機抽了另外五六條,見崔頜大多都是張口就答,唯有一條出自犄角旮旯的沉思了一會兒,最終也還答了上來。

他一時興起,索性又考了《尚書》和《禮記》之中的經義求解,最後便撫掌贊道:“好,果然如你所言對春秋三傳最為熟稔,不過這已經不算粗通經史,而是頗通經史了!至於詩賦,眼下我也不考了。崔翁有長孫好學上進若此,不可小覷!”

能把幾十萬字的春秋三傳都背下來,當初崔儉玄也是接連喪了祖母和父親之後發憤圖強方才能夠如此,這崔頜怎能不是好學之人?

長孫被杜士儀如此稱贊,崔澹一時興奮得滿臉放光,花白的胡子一顫一顫,還是崔頜本人更把持得住,只是恭恭敬敬躬身連道不敢。而等到他再試探長孫是否能入縣學之事,讓他更加如釋重負的是,杜士儀竟是一口答允了下來。

“以他如此資質,屆時自然在優選之列。”

崔澹今日前來,本待想倘若杜士儀難以打動,就在那捐資一千貫之外,再把李天絡的消息賣個幾條出去,可誰曾想杜士儀竟好似真的對自己的孫兒起了愛才之心。

如此一來,他想到那三家的家主近些日子頻頻碰頭,只撇開自己,索性把他們賣得更徹底一些,小心翼翼把出門時得知李天絡請了羅家吳家二家家主的事給說了,他方才滿臉殷勤地繼續說道:“李天絡所告的這八百畝田,不瞞明公說,我是最清楚底細的,這根本不是李家的地……”

在一旁看著祖父對杜士儀仔仔細細解說了事情原委,崔頜趁著沒人注意自己,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了四壁書架上的那些書。那些在成都不過才推行了一兩年的線裝書,這裏一部一部有很多,反而卷缸只有兩個,而書架上本該堆得高高的卷軸,卻也很少見,果然如此傳聞一般,那線裝書就是這位杜十九郎率先推行的。就當他走神走到九霄雲外的時候,他突然聽到祖父呼了一聲大郎。

“大郎,該告辭了!”嗔怒地瞪了一眼竟然走神的長孫,崔澹便連忙起身告辭。可等到出了縣廨,他便立刻收回了那張板起的面孔,笑得臉上皺紋仿佛都撫平了,“真沒想到,杜明府竟然會親自考較了你這許久,還贊你好學上進!你好好讀書,將來若能進士及第,崔家門楣也不至於如眼下這般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