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直諫的藝術(第2/2頁)

“陛下,尚書省那邊,正是臣知會的。臣也是未雨綢繆,因長安那邊近來有人奏稱,道是陛下不在長安期間,軍中小卒固然常有各式騷亂,且民間閑漢遊俠兒亦常常在街頭鬧事,而如今東都這馬球賽人多眼雜,異日禦前決勝之際,萬一混入一二宵小,恐有不測之禍……”

“防微杜漸本為善意,可民間百姓之中,多有捕風捉影的人,無事都要說成有事,更何況如今旨在平息流言之際,何必多此一舉?”

宋璟這一本正經的駁斥,聽在李隆基耳中自然覺得有道理,而前頭那些話刺耳的固然有,總體來說,卻還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於是,他擺了擺手示意張嘉貞不必再辯,目光就越過前頭三位宰臣,落在了杜士儀身上。

“宋卿忠心體國,尤其所諫一二盡皆有理,朕已經盡知。”李隆基仔細想了一想,決定還是收回此前的成命,免得背一個遷怒諫官的名頭,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杜士儀從前便依朕之言去拜見過你,聞聽對你也頗為敬服。眼下你就把他帶回去,好好訓誡一下這個愣頭青,讓他知道何為諫官!不是耿著脖子和朕和宰相打擂台,那就是拾遺補闕!”

杜士儀都已經出為衡州司戶參軍了,還要了解什麽是諫官幹嘛?

源乾曜心中一面嘀咕,一面長舒一口氣,見宋璟長揖領命,而杜士儀也隨之行禮,他便笑道:“也是陛下從諫如流,容人雅量,方才能容杜十九郎這少年狂妄。”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諷刺自己沒有容人之量?

張嘉貞被氣得險些又是一口血吐出來,可眼見得天子微微一擺手,杜士儀竟是隨宋璟先行退下,他更覺得喉嚨口堵得慌。偏偏等到他好容易迅速打點好了進一步解釋自己苦心的言辭,禦座上的李隆基卻淡淡地說道:“中書省事情多,張卿不能分身太久,先回去吧。”

說完這話,見張嘉貞呆若木雞,好一陣子方才有些不情願地告退,李隆基瞥了一眼面露振奮之色的源乾曜,又漫不經心地說道:“門下省亦是不可一時無人,源卿也且回去理事。等宋璟好好訓誡了杜士儀那榆木腦袋,就讓他立時回門下省當他的左拾遺!”

他可以不在乎宰相私心太重,只要他們在政略上能夠遊刃有余,所以他包容了姚崇多年。可如今這對搭档,實在有些不合適!

當杜士儀隨著宋璟一路一聲不吭地出了洛陽宮,等過了天津三橋,隨從們牽馬過來,他見宋璟就連牽馬的小奚奴竟也猶如悶嘴葫蘆似的,一直都沒機會說話的他終於訥訥說道:“宋開府今日殿上風采,著實讓人心折。”

“哦,你想學麽?”

宋璟這反問讓杜士儀一時招架不住,等發現宋璟徑直撥馬而行,他愣了一愣連忙追了上去。宋璟位於東都的私宅不比其在長安城那座禦賜宅邸一般靠近大明宮,而是位於洛陽城南緊挨著南邊定鼎門的明教坊。當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杜士儀跟著宋璟來到其書齋時,他還在悄悄留意四處的陳設,就只聽得前頭人頭也不回問了他一句。

“你之前封還制書的時候,可想到我會出面?”

果然不愧是開元名相,真不好招架!

“宋開府明鑒,只是轉過這念頭。其實只因為在那道流姜皎於嶺外的制書之前,姜四郎姜度曾經把他在馬球賽的一應產業和收益都轉給了崔十一郎,又捎話令我等無需替楚國公奔走,因而我心中本有些躊躇。

倘若制書是死罪抑或流刑也就罷了,可我實在不曾想到竟是杖刑之後再行流配!楚國公在當年竇懷貞之亂中畢竟是有功的,更何況若國之大臣皆可笞辱,日後別人呢?張相國身為宰相卻如此不體恤同僚,是而我一時義憤……”

聽到杜士儀說到這裏就暫時停住了,宋璟方才倏然轉過身來,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露出了一個難得的微笑:“聽得出來,你倒是說了實話。後頭你那條理由,正是我適才面聖的理由。至於前頭的……我就當沒聽見了。”

他說著便在主位上坐了下來,擡手示意杜士儀在下首坐了,他便淡淡地說道:“前時罷相之後,我也想了許多。陛下能納諫,然則如何諫,卻至關重要。從前我只知一味用強,如今方才覺得,倘若一味用強,忠直則忠直,若一旦陛下拂袖不聽,則前功盡棄。所以,才有今天那些話。”

直到此刻,杜士儀方才恍然大悟,心中竟是佩服更甚。罷相至今已經兩年有余,宋璟這位赫赫有名的梅花宰相,已經更加爐火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