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有志不在高(第2/3頁)

此話一出,剛剛那些洛陽人士還在思量這京兆杜十九這麽大名氣,自己沒聽過是否有些孤陋寡聞,可此時此刻杜士儀這實情一說,他們在恍然大悟的同時,表情自是各不一樣。有的人搖頭惋惜,有的人暗自搖頭,也有的人幸災樂禍,然而,不論心裏怎麽想,不少人卻都拿眼睛去睨視那柳惜明。面對這些顯然有異的目光,柳惜明只能強自鎮定地說道:“我這大半年都在洛陽,倒真的不知道十九郎竟不幸招此橫禍。”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遭此橫禍,我方知親情可貴,否則也沒有如今重見天日,更不會覺得否極泰來,反倒耿耿於懷所謂江郎才盡。”

泰然自若揭出了自己江郎才盡這個事實,聽了柳惜明這般辯解,杜士儀卻沒事人似的,再次拱手道了一聲幸會之後,便在眾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坐到了柳惜明下首那最後一個坐席上。只看今日純以年紀論座次,這本就是他應有的座位。

“難得司馬先生蒞臨嵩陽觀,諸位剛剛既然都拜會了,現如今不當面請教,更待何時?”

觀主宋福真仿佛沒察覺到剛剛室內彌漫著的尷尬似的,徑直做了開場白。直到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明白,今日自己應邀而來並不是他所求司馬黑雲之事已經有了眉目,而是恰逢另一場盛會。就不知道這位自己根本無從得知的司馬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不但道士,就連洛陽也有人特地聞風趕來,其中不乏王鄭著姓。想著想著,他不禁好奇地擡眼打量其人,卻不防目光和對方碰了個正著。

“司馬先生的《坐忘論》,小子曾經通讀多遍,其中真觀第五中有雲,雖有營求之事,莫生得失之心。然而生者在世,除非聖人,否則若有營求,則必苛求得失。敢問司馬先生,這得失之心,從何而滅?”

一個年輕士子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那司馬先生收回了剛剛打量杜士儀的目光,當即笑眯眯地說道:“正因為要做到如此殊為不易,所以我才在坐忘論中說,可力為之。得失乃欲求,欲求乃天性,但既要坐忘,倘若不能把這些摒棄在外,又怎能心平氣和?就好比我一清凈世外之人,倘若和那些科舉之中求出身的士子一般,和朝堂上但求再進一步的官員一般,非要求一個名動天下貴顯一時,那便是得失之心太重了。當年我就說過,陰陽數術不過異端,於治國無用,於修身更無用。真正要求清凈求出脫,首先得從自省做起。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此至理也,我與諸位共勉!”

見多了那些史書典籍中出沒的各色神棍,此時此刻聽這司馬先生如此一番幹脆利落的話,如今對神佛半信半疑的杜士儀不禁暗自喝彩。再看座上其他人亦是頻頻點頭,原本以為今日這一遭必定難捱的他少不得打起了精神。果然,接下來便一再有人發問,問題從其《坐忘論》中的收心斷緣,到《天隱子》中的漸法入道,再到所謂的服氣療病。他正聽得興致勃勃的時候,剛剛被他反詰之後就一直沉默不語的柳惜明突然再次開了口。

“司馬先生的服氣養生之道,據說連太上皇都極其推崇。不知道如杜小郎君這樣的病情,若服氣養生,他日能否恢復從前的文思泉湧?”

這個問題問得不但刁鉆,而且赫然又是矛頭直指杜士儀,一時四座皆靜。而杜士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便若有所思地看著座上這笑口常開的司馬先生,卻見其人仍是笑容可掬地捋了捋下頜胡須,旋即便頷首笑道:“服氣養身求的是養身長生,但若要收效,卻是長年累月的事,可不是所謂終南捷徑。倘若服氣便能文思泉湧,道門還不被人擠破頭?再者,杜小郎君的病已經由子方診治過,如今已無大礙,我就不越俎代庖了。當然,若是杜小郎君有意隨我去學吐納服氣,那自然也並無不可。”

這一番半是戲謔半是認真的話,聽得座上眾人無不莞爾一笑。而事涉自己,司馬先生都已經答了,杜士儀便不慌不忙地說道:“大病得愈已是得天之幸,若再奢求其他,未免太不知感恩。不能為文學雅士,未必不能為法吏;不為法吏,未必不能精研武藝上陣殺敵;即便文不成武不就,未必不能為書蠹;不能為書蠹,總還能為田舍漢!”

那柳惜明一言被那司馬先生四兩撥千斤似的擋了回去,此刻聽到杜士儀最後半截話,少不得嘿然嘆道:“田舍漢何等卑陋,十九郎何必如此心灰意冷?”

“田舍漢未必卑陋。昔日諸葛武侯,不是也躬耕於南陽?”杜士儀有意混淆了《出師表》中的躬耕二字未必實指,隨即又似笑非笑地說道,“須知,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沒有農人,其他人豈不是要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