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第3/9頁)



  江忠源目光炯炯地聽著,緩緩坐了回去,這樣連珠炮價連陳說帶質問,出自這樣一個乳臭未幹的毛丫頭之口,真讓他震驚;他也不相信荷花自己有這麽深的見地!撫著有些發燙的腦門,江忠源心裏翻江倒海般沖波逆揚緊張思索,這裏頭絲蔓藤纏縱橫交鍺的人事政治太繁復太撲朔迷離了,他需要好好想想。他擺手叫過老杜:“你給荷花倒杯涼茶。荷花你接著說。”

  一碗涼茶喝下去,荷花嗓音變得越發清越:“江老爺,林大人的案子是最難查清的,知情的都是伍總爺的鐵心爪牙,下手的人都滅了口,他們根本不怕您能尋出什麽證據!就是您尋出什麽證據,他們向香港一躲——那是英國佬的窩,您也不敢為幾個人犯再起兩國爭端的吧?”

  “二虎、三彪,是三元裏平英滅洋的龍頭,葉制台用他們,是因為能省錢多辦事,又怕他們勢力大了擡起頭,再和英國人幹仗,所以用官府制命拘住了,由您來管他們。英國人要進廣州,還能用團練的陣勢鎮唬一下。說句難聽一點的,就是在總督衙門口用索子拴一條能撕能咬的狗。現在您在查林大人的死因,二虎他們的眼線也在到處追查,這既不是制台爺想做的事,也是英國怕的事,這一紙調令就是打發你們出去,求得個相安無事!您這裏寫條陳上奏,他那裏用六百裏加緊飛遞到北京。您試想,朝廷會聽您的,還是葉制台的?”

  這番話說得鏗鏘頓挫斬釘截鐵,直有洞穿七劄之力,江忠源被鎮住了,也驚住了,愕然看著侃侃而談的荷花,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放肆了……”荷花呐呐說道,“我只是覺得江大人您在這裏風險大,叫人懸心。這衙門——”她有些茫然地看著變得有點昏暗的庭院,“連各房裏的丫頭老婆子、洗衣挑水的、夥房廚師傅都各有自己心裏的一本譜,主子後頭有主子。這是個迷魂陣,葉制台也弄不清下頭這些小鬼都是些什麽根源來頭。他除了那張老祖像,是六親不靠!方才那些話,您聽聽就是了。有些是我想說的,有些是胡師爺和馬師爺他們說,我聽來的……”江忠源認真聽著,說道:“我沒有向胡師爺要過這盆花,他也沒有借過我的書。他們閑說,有意傳給我聽,是吧?”“我不知道。”荷花搖頭道,“我只知道這是個兇險地方,不如遠走高飛……”

  一聲沉悶的雷聲在很遠的地方響了一下,頓了一下,不甘寂寞地又隆隆滾動著近來,像一駕沉重的車碾過石橋,暗啞渾濁緩滯,震得人心裏起栗。不知什麽時候,天色已完全陰了下來,幽暗的玫瑰月季籬笆和那株木棉樹都在蒼冥的晦色中不安地搖曳,女墻上爬滿的爬山虎、牽牛藤翻卷著柔嫩的葉片,在風中簌簌抖動,一下子變得空闊陰森的院落,給人平添了幾分恐怖和憂郁。一段暫時的沉寂,銅錢大的雨點試探著撒落下來,接著天空上倏地出現一個金珊瑚枝樣的明閃,的人一亮即逝,不及眨目問便是一聲石破天驚的雷聲,震得天棚上的灰絮都栗然一顫。驚怔之間,山呼海嘯般的大雨已垂夭而降,裹著雨腥的風破門而入,一身熱氣的人們都激得打了個寒戰。

  江忠源想說什麽,翕動了一下嘴唇,卻咽了回去,起身竟向荷花一躬,回身向案頭取了自己的書畫小印遞給荷花:“我一介書生,兩袖清風,實在沒什麽可謝你的。你是風塵俠女,我不能把你當廝仆下人相待。這個拿著,無論將來什麽時候,你都可以帶它去見我,我會照應你的……”

  形勢驟然間緊張起來。江忠源連連接到總督簽押房發來的催促出兵咨文,近在同院的葉名琛每次都說“忙”,想進內院一步也不行。只好和蔡應道日日打擂台。他發現軍機處的專章也如泥牛入海毫無動靜。二虎三彪帶三千多團練子弟,一邊練兵操演一邊汗水流泥修蓋營房,晚問分布各街衢巷市碼頭巡邏。珠海洋面上聚集的英國炮艦已經有二十四五艘。雖然水兵不進城,一到星期六晚上,成群結隊的邀夥到十三行一帶吃館子看戲逛窯子;海面上的軍艦雖然不開炮,卻每天都像喝醉了酒的瘋子,在洋面上橫沖直闖,帶翻了漁船的,拉破了網的,淹死漁民的事幾乎天天都有。上岸的水兵爭風吃醋打架砸店的,店家小鋪遭池魚之殃,不得半點寧處。打架滋事是“治安”,和洋人打架又是洋務,團練副總管徐家兄弟天天疲於奔命,心裏恨洋人恨得牙癢癢。請示江忠源,江忠源再去和蔡應道扯皮,卻一律都是一句話:“息事寧人,不給英國人進城口實”——這句葉名琛的“憲命”緊箍咒一樣套著江忠源徐氏兄弟,勒逼得毫不寬容,連氣也透不出來。江忠源無論怎樣光火,蔡應道以不變應萬變,一口一個“大人”叫得親切;溫語絮絮如對良友,說到公事,便擡葉名琛來壓制。江忠源覺得,自己就是修煉到孔子的涵養也無法再溫良恭儉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