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2 檢校場風雪點營兵 據虎帳豆徂恤民瘼

  嘎巴早已聽得雙眸炯炯,不言聲蹬靴子起來。早見各屋燈亮,住宿的軍官們有的圍桌說笑,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在院裏提著刀胡砍亂刺,還有背著手看星星,哼著曲兒瞎轉悠,捏嗓兒裝女人唱昆曲兒,憋嗓兒唱銅錘的各色各樣不等,嘎巴也不理會,轉到前院門口,果見一溜兒黑影垂頭喪氣站在東墻根,搔癢揉屁股的似乎也甚不安生,因見幾個驛丁在茶房門口賣呆閑磕牙,便踱過去,指著東墻根問道:“他們的,甚麽活計?”

  “回爺您的話了!”一個麻杆似的高個子驛丁正磕瓜子兒,忙吐了皮兒,在茶房門口一躬背陪笑道:“——一聽爺說話,準是傅相爺從科爾沁調來的軍爺——這起子人是兩廣內地跑單幫的,專門販藥材鹹鹽給莎羅奔,犯了傅相爺‘資敵七殺令’。原來都是卡子上扣住了,就地在軍營正法,這一撥兒是十天前改了令,‘商賈良民犯令押赴行營審讞決斷’才活下來的。押送兵士不耐煩,訓斥他們,敢情驚了您老高睡了。嘿嘿嘿……”

  嘎巴只“嗯”了一聲便轉身而去,裝作看稀罕的湊近那群人。但天色太暗,影綽只能見個大概,一共是八個人,繩穿縛胳膊蚱蜢似的一串兒,老的只有一個,粗形容兒五十歲上下,其余的都是三十多歲樣子,嘰嘰噥噥猥猥瑣瑣,一望可知都不是金川人,頓時放下了心。他轉著念頭想問幾句話,卻見一個墩墩實實的小軍官過來,陪在他身邊一個兵嘻皮笑臉一頭走一頭說,卻是一口川腔:“好老板兒你咧……雖說這驛站留官不留兵,這是傅大帥親自要的人犯嘛!辣子不麻花椒兌,和尚不親帽兒親,你我都是川南人,兄弟們走一天山道,累扒了,這近處又沒有別的驛站,住客棧犯傅爺的禁令——兩間房,只兩間!明兒早起咱走路……傅大帥訓令裏頭說的,各路人馬打老莎,誰不同力把誰殺!這黑天兒跑了一個,你老人家也有責任不是?”……那軍官走著聽他軟磨硬纏,站住了腳,移時才笑道:“憑你‘辣子不麻花椒兌’這句鄉音,留你了——我還得防你打了敗仗,帶敗兵砸我這驛站呢!”手向北一指,吩咐麻杆個子:“老刁,北頭兩間廂房給他們。一間三個兄弟住,一間塞他們八個——咱們說好,看犯人是你們的事,驛站不管——叫大夥房剩萊熱熱,管他們吃飽完事兒!”說罷晃搭晃搭悠步兒出去了。

  這邊那位兵頭連聲道謝,送背影兒點頭哈腰,“您老好走——”轉臉命令手下:“老馬老何,這夥子死屍北屋裏趕起!老馬看人,輪流吃飯,咱們吃完了再說這些龜兒子!”一轉臉又見嘎巴站在身後,燈影下見他戴著素金頂子,七品服色,便知是個把總,慌得一個千兒打下去,笑道:“自顧忙這些臭事情,沒看見總爺……你老吉祥!”

  “他們的幹甚麽活?”嘎巴指著哪串蹈蹈北去的黑影問道:“臟的!臭的——你們從哪裏來?”那兵頭顯見是個老兵痞,順著他的腔嬉皮笑臉也變了蒙古調兒:“你老的北京蒙古來?這是一群賣藥材的——賣給莎羅奔的龜兒子的!我的清水塘子卡口上的伍長!捉了他們送大帥帳殺頭的!”

  “藥……材?”

  “就是金創藥的!啊——比如刀砍上去——”兵頭用手砍了一下腿,比劃著說道:“流血的不流了!莎羅奔的不流,我們的流!”

  嘎巴裝著不懂,半日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莎羅奔的不流,我們的流!哈哈哈哈……你很有趣有趣的,你叫甚麽的?”“回總爺的話,小的名叫白順。”兵頭指著北邊過來的一個黑影子,“他叫馬鎖柱——那個看犯人的叫何狗兒……”正說著,姓刁的麻杆個子在東院門口喊:“吃飯了!”黑影子答應一聲:“哎!就來——我們白頭兒正和長官說話兒。”嘎巴這才知道他就是那位尖嗓門兒,點頭笑道:“他的嗓子很好的——賣梨的嗓子——你們吃飯的,吃過了我的那邊說話解悶的!”說著便轉身,白順又追兩步,問道:“請問大人怎麽的稱呼?”嘎巴一擺手,順口說道:“格尼吉巴!”

  “割你xx巴!……”白順站著愣了半日才悟過來,捂口兒葫蘆一笑,顛步兒去了東院。一時便聽馬鎖柱和一群人的狂笑隔院傳過來。

  嘎巴,踅身出了驛站,想了想,在驛站口兜了一轉,買了四只燒雞,又到一家小雜物門面買了幾斤關東老煙葉,因見有蘭花豆兒,撮一個嘗嘗味道不錯,也買了二斤,鼓鼓囊囊抱回驛站放在桌上,一邊咀嚼蘭花豆兒,一邊思量歸金川之計:清水塘——他太熟悉了,過去兩站之地就是大金川!這幾個兵有沒有點用處呢?在清水塘設卡,虧這位傅大帥想得到,那邊過去都是沼澤地,外人根本不敢過的地方啊!傅恒這麽樣布兵,葫蘆裏買的甚麽藥?狐疑之中想到清兵勢大,嘎巴又復隱隱憂愁……正自胡思亂想,聽得外邊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著便是白順的叩門聲:“格大人在這間屋住麽?”“在的!”嘎巴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喚自己,咧嘴一笑大聲道:“你進來的,我的格尼吉巴!”因聽白順“卟哧”一笑,進門猶自笑得臉上掛不住,問道:“你笑的甚麽?我一路的來,都笑!我問的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