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08 媚新貴魍魎現醜態 慊吏情明君空憤懣

  紀昀見阿桂臉上帶著詫異神色,笑道:“你大約不知道,如今官場興的,同年、同師、同官、同辦過差使的,有一個升轉了或者遷任了,甚至黜降了,大家要幫襯湊興請客熱鬧一番。我進軍機,是不久前的事,你也要進軍機。這麽大的事,他們能不來?他們和太監都有淵源,耳報神靈通著呢!”“這個‘規矩’興起來,官場風氣又是一變。”阿桂說道:“上回仝養浩去給我送兵,說起來過。我問他為什麽這幾個‘同’裏沒有說‘同鄉’?他說同鄉其實用處不大,因為都不許在本籍作官,家裏有事不能相互照應。他們的算盤打得比錢度還精呢!”錢度道:“現在連同鄉也加進去了。老家雖然用不上,任上卻有關照的,有一點用處就要聯絡。輜銖較量比過了帳房先生!”

  “我說的呢,今晚這天氣兒,狼一群狗一夥的還趕了來——真個是為功名利祿不怕槍林彈雨!”阿桂跟著笑了一陣,大家接著說正事。

  錢度經這一攪混,心裏清爽許多,已知紀昀代乾隆問話,不單指金川軍事,還有因材用人的意旨。已是有了主意,說話便不似阿桂那麽拘謹小心,說道:“莊有恭和勒敏一樣,都是狀元出身。學問極好是不用說的了。他吃虧了中狀元喜歡得瘋迷了,逢人就說‘我是狀元,天下第一人’弄成了官場口碑,因此不得點學差。但我敢說他是個實心辦事、勤謹耐勞、人品不錯的人。鄂善和莊有恭一處修永定河堤壩,我奉了衡臣相公鈞令去看,下著瓢潑大雨,鄂善渾身泥漿,手裏拿著鐵鍬在堤上指揮,莊有恭帶著民工往堤上送沙包。我親眼見他一個不留神從堤頂滑倒滾到堤下……和他握手,滿手都是老繭。那是多文靜的人,嗓子都喊啞了,臉曬得烏黑,眼熬得通紅。當時我還笑著說他們‘成了兩個灶王爺。灶王爺治河,也算蹊蹺’!我常拿鄂善和莊有恭比較,鄂善見人沒話,莊有恭見人謙恭,都一樣的內秀。莊有恭吃虧在金榜題名時出了西洋景兒,又是漢人——其實要同心,哪個人沒有功名熱衷呢?”說罷嘆息一聲吃茶不語。

  鄂善,是工部侍郎;莊有恭現任禮部四夷館堂司,兼著郎官虛銜,正四品的官。兩個人在外是這樣個辦差法,阿桂聽著也不禁悚然動容。紀昀嘿然良久,笑道:“原來還要問一問鄂善,這一聽也不用再饒舌了——沒什麽,你們不要疑到旁的上頭去。修四庫全書要選幾個編纂官員,皇上要我親自考察。”又問:“你們誰認識海蘭察和兆惠?”阿桂搖頭,錢度卻說:“我見過一面,知之不深,聽說兩個人愛兵,很能野戰,又是好朋友。看上去兆惠老成,海蘭察佻脫些,喜歡開玩笑。別的就不知道了。”

  “他們兩個在金川當了逃將。”紀昀說道,“皇上已命金鉷、金輝、河南和雲貴兩省巡撫密地捕拿。訥親也發了火票,要各地拿住押送回營。阿桂你恐怕要在軍機處料理營務,皇上叫你隨時留心他們消息。”

  阿桂忙起身答應稱“是”,紀昀卻揚聲吩咐“驛館的人呢?請西廂房候著的大人們過來說話!”守在外邊廊下的和珅答應一聲,接著便聽廂屋裏椅子板凳撞擊亂響,人聲亂嘈著出院,在漸漸濛濛的雨簾中小跑著上階進了正房。

  頃刻之間,正堂房裏變得熱鬧不堪。紀昀三個人早已起身笑臉相迎。只見進來的足有二十四五個人。都是袍褂半濕半幹,頂戴卻是甚雜,有金青石、藍色涅玻璃頂子、水晶、白色明玻璃頂子、硨磲頂子、素金頂子、起花、鏤花頂子……老的有六十多歲,小的也就十五六歲,服色淆雜、年齡參差,官位高下不等,都舉著手本,比嗓門兒似的報履歷,請安。紀昀看時,只認得一個翰林方志學,是找過自己求放外差的,另外三個庶吉士似乎曾陪著方志學拜過自己門,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名字,阿桂認識得多些,有三個筆帖式是共過事的,一個叫胡秋隆,是中過舉的,文筆詞詩還看得過去,另兩個一個叫高鳳悟,一個叫仵達邦,還有一個筆帖式卻沒見過面。其余的一概都是住雜官兒,多數衣冠鮮整,也有的袍褂都褪了色,有的補丁線掉角兒,有的袍子被煙燒壞了,將就著縫了補丁。帽邊兒豁口兒的,紅纓子脫落的、官靴子露襪子的……什麽樣兒的全有。形形色色,竟是一群魑魅魍魎跑進廟裏,一個個目光灼灼張皇相顧著酬酢,爭著奉迎紀昀和阿桂,卻把錢度冷落在一旁。

  紀昀心裏雪亮,自己雖在軍機,其實只管著修《四庫全書》,禮部也只兼顧一下,這些人都是沖阿桂來的。便看阿桂,阿桂正看錢度,錢度卻是一笑,一聲不言語坐著。因見紀昀掏煙,錢度笑道:“曉嵐大人要吃煙,誰有火楣子,給紀大人點著!”他話沒說完,立時就有五六個人晃著了火摺子湊到紀昀臉前。紀昀按煙只抽了一口,忍不住肚皮裏的笑,“撲”的一口,嗆噴得煙鍋裏火星四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