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30 迎欽差黃鶴樓接風 慢公務總督署反目(第4/6頁)



  訥親見大家齊心合力贊助,高興得坐不住,親自起身一一斟酒,說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兄弟這就具折上奏,諸君忠君愛國之心皎皎然猶如日月!他日計功,這是第一件!”竟離席向三位下屬一揖到地!歸座又徐徐說道,“侍堯、勒敏他們是進京述職的,原說為和慶復、張廣泗對質,現在朝廷已經作過處分,他們雖已削職,也不過為的勘問。我想留下他們,仍舊管輸糧供餉,復職的事由我和皇上說話。請哈兄通知他們一下,叫他們準備跟我回四川去。”此時,他才將乾隆的朱批取出,給三人傳閱,尹、哈二人不絕口地說:“主上聖明,寬嚴得當。”錢度卻知張廣泗在軍終究不妥,只在旁支吾應付,酒熱菜涼,地方風土什麽的胡亂地應付一氣。

  第二日,錢度便隨同尹繼善乘兩江總督的大座艦返程南京。那武昌素有“火爐”之稱,盛暑燠熱難當,此刻登舟順流東下,江寬風高眼闊心暢,二人無掛無礙,乘流而行,又都是文人,時而望江吟詠,時而又對月小酌,得意到了極處。錢度心存狐疑,一直想和尹繼善談談軍需供應的事,見尹繼善一味的風花雪月,說起來沒完沒了,絕口不談軍事,也不好貿然詢問。尹繼善就有這個本事。你看他笑口常開,說話平易隨和,但走得太近,便另有一種氣度威勢。這日,眼見石頭城立在江岸,尹繼善變得有些沉郁了,吩咐從人打點行裝準備上岸。自站在船頭,望著緩緩移動的江岸不言語。錢度在身後,許久才問道:

  “制台,要到家了,該高興才是。您好像有心事?”

  “我怕熱。南京比武漢還熱呢!下了岸,有多少事等著我呐!”

  “我聽哈中丞說,皇上準備調您去兩廣當總督,是真的麽?”

  尹繼善轉過臉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聖心還在兩可之間。我上過一個折子,說兩廣之異日繁華,有過於今日之南京。因為有海上口岸,洋人貿易越來越多。我在兩江和洋人打交道多嘛——”他其實還有難出口的話,他在這個肥得流油的兩江總督任上已經八年,軍政、民政、財政、海政、洋務一把抓,權太重招人忌,已經有人給皇上遞小話兒,說尹繼善在江南說話比聖旨還靈,因此才有那個奏折。也是個自晦避謗的意思。思量著又笑道:“去兩廣我只有一個遺憾,那裏懂學問、能詩詞的人太少,而且廣東話嘰哩咕嚕,聽不懂,這一條大煞風景!”

  “那不要緊,久了就好了。人才也在於栽培,知音慢慢就有了,多了。”錢度笑道:“——一個人在一地一處辦差太久,‘反認他鄉是故鄉’了,不好,所以才有官吏回避制度。我還以為制台為軍餉的事發愁呢!”

  他見得透,點得含蓄。尹繼善這才知道此人心思洞明,遂笑道:“久聞你‘錢鬼子’大名,果然是個角色!連曹雪芹的《紅樓夢》也看過了。餉,我發什麽愁?江南的米盈戶積庫,愁的是不好存放,賣不出去,太賤了又傷農。籌軍餉等於平價賣米,我的庫騰出來好裝錢,一舉兩得的大好事,你的銅到了錢到了,錢庫裏串錢的繩兒都黴了,剛好也可換換。姓哈的也是這麽想的,十萬石米等於收進三十萬銀子在他省裏,轉過身子到兩廣營運洋貨,老百姓有錢,他手裏還緊了?這幾百萬銀子只不過從官府庫裏搬到了市面上流通罷了!存在庫裏有什麽益?”錢度笑道:“怪不得制台那麽慷慨,原來心裏盤算得這麽精!”尹繼善卻轉過了臉,憑舷而立,望著越來越近的石頭城,半晌,自失地一笑,說道:“你錯了,我根本沒打什麽算盤,我在黃鶴樓上想的,大約無人能知。只告訴你,我差點兒意氣用事,差點兒存壞念頭整治人——三百萬,哼!三百萬能支撐七個月就不錯了!二百萬連五個月也頂不下來!”

  “怎麽!”錢度故作驚訝,盯著尹繼善,“我不大明白制台的意思。”

  “你這樣精明的人不懂?”尹繼善一笑,“訥中堂是宰相,沒有帶過兵。他的‘賬目’是兵部給他匯報上去的數目。將軍們那些套套兒比文官一點也不少——不報民夫腳力錢。大小金川是個鬼不生蛋的地方。別說從我江南,從成都重慶這些地方把糧運到軍中,一石米要合十八兩銀子!光是這一項,一年要五百五十萬兩呢!慶復、張廣泗,征金川兩年,花銀子一千三百萬,誰也沒我清楚這筆帳一皇上心裏雪亮,這事又不能告人,還想大修圓明園,又想南巡,更想學聖祖,踩平了喀爾喀,殺慶復一則為立威,二則也是心痛他糟蹋了銀子。依著我當時心境:你要二百萬,我就給二百、三百萬,你敗你勝不關我的事。後來想開了,我不到而立就總領兩江,受恩高厚,不為他,我還為皇上呢!”他低垂了眼瞼,喃喃說道:“走了個慶復,又來了個訥親……都是坐而論政的人,毫無治事歷練,皇上不知怎樣想的,該叫傅老六來嘛……或者嶽鐘麒也成。留著張廣泗,還是原班人馬,這個仗……”他搖搖頭,終於沒有說不吉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