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20 敏士不敏靴中失火 勤政議政老相寵衰

  張廷玉跪在前面,龍龍鐘鐘磕著頭,顫聲說道:“皇上如此說,奴才們慚愧死了,無地自容……請暫息雷霆之怒,容奴才奏陳。皇上當日決策並無失誤,據奴才看,張廣泗或許生了畏敵保名的念頭。慶復功臣之後,其實是個書生,有虛驕心,無實戰之力。據朱綱所奏,天兵並不是敗了,是師老無功。戰不勝非士卒不勇,過在將軍。請皇上召回慶、張二人交部議罪,另選能將前往金川。莎羅奔不過倚仗金川地勢險峻,又有煙瘴之氣、沼澤之地作屏障負隅延命而已。國家命一上將重振旗鼓,必能克敵傳捷的……”鄂爾泰卻道:“奴才看過慶復和張廣泗奏來的所有折子。莎羅奔雖在大金川行為不規,但並無反叛朝廷之心。幾次上書請求招安。以奴才見識,如果他確實並無異心,招安也是可行之道。”

  “招安?”乾隆冷笑一聲,“因打不下來,所以招安——這是鄂爾泰說的話?朝廷兩度出師花的錢呢?還有朝廷的面子呢?”他三言兩語就打啞了鄂爾泰。鄂爾泰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雍正年間,他曾大力主張雲貴改土歸流,激起苗變。後又力主鎮壓,弄得苗寨村村起火寨寨冒煙。官軍一敗再敗之後,他又主張招安,弄得朝野沸騰,幸而在雍正跟前聖眷未衰,僅落了個革職留任的處分。如今江山易主,代有新人湧現,他又老病纏身,怎敢再度膛這汪渾水?思量著,皇帝的話又不能不回,遂起身深深一躬,說道:“皇上責臣,臣心服口服。但奴才的意見不敢隱飾:這個仗已經反復打了幾年,官軍以十倍之眾,耗數省之力,收效甚微。慶復是個文士材料兒,且不必說;那張廣泗平定苗疆打得幹凈利落,似乎不是無能之輩,怎麽就反復打不下來?可見大小金川一帶地理、氣候有其特別之處。再打下去,不知又要耗多長時間,多少錢糧。即使平定了金川,朝廷也已吃了虧。奴才原在苗疆的戰事上有幹罪戾,不敢輕易言和的,但這是真實想法,奴才不敢韜晦欺君。”

  乾隆聽著沉吟不語,他忽然覺得有點氣餒。金川只是四川一隅,派了大學士和最能打仗的上將,耗時閱年耗銀數百萬卻打不下來,除了鄂爾泰所舉的理由,也真的難有別的解釋。但若以天朝之尊,屈心含垢地招安,這口氣也真難咽。他紋絲不動地端坐著反復思量良久,垂下眼瞼透了一口氣,又倔強地擡起了頭,卻仍然沒有說話。

  “皇上。”在難耐的沉默中,訥親一提袍角跪了下去,叩頭說道:“奴才以為罷戰言和連想都不能想!”也許他覺得自己太沖動。略一頓放低了聲音,“羅奔莎本是個地處一隅的豪強,官府制約不住。征討大金川的本意是要確保上下瞻對入藏道路的暢通。循著這個本意,一定要拿下這個地方兒!現在的情勢是我軍得天時,卻不信地利與人和。慶復為欽差大臣,對蕩平金川毫無信心;張廣泗雖能打仗,卻屈居慶復之下,他本驕縱自大,目中無人,自然不肯努力。看來這是個將帥不和的局面!奴才今日請纓,願意身臨前敵,求主子撤回慶張二人,專任奴才,以一年為期,若不能蕩平金川,即以軍法治奴才妄言之罪。”他說得臉色漲紅,伏地叩頭有聲。

  傅恒在旁幾次躍躍欲試想說話,卻被訥親搶了先,反倒平靜下來,想起嶽鐘鹿介紹的金川情勢,更覺訥親此舉冒失。正思量自己該如何說話,對面張廷玉在椅中欠身說道:“奴才以為罷兵言和是沒有道理的。慶復是皇上心腹大臣,打瞻對謊報班滾已死,他就有罪。這次去是戴罪立功,卻毫無建樹。他寫折子說張廣泗不聽調度,張廣泗又說他調度乖方畏敵如虎,孰是孰非不去說它,將相不和怎麽打仗?奴才以為應該調回慶復,留張廣泗一人專權,限期掃平金川,似乎妥當些。”鄂爾泰本來已拿定主意不再發言,此刻忍不住,又道:“張廣泗自苗疆一戰過後,驕縱跋扈,以名將自居,其實以後,他沒有再打什麽好仗。審視山西黑查山一役,若不是傅恒機斷果敢,五千軍馬要全軍覆沒在惡虎灘!看來,他還是不及我們滿洲漢子。奴才以為既然要打,還是要有必勝之策。臣願舉薦博恒為將軍前往代替!”

  傅恒心裏翻騰如鼎沸之水,血一下子奔湧上來,脖子漲得通紅——他做夢也想不到鄂爾泰會對自己如此知音,也想不到會在乾隆面前舉薦自己為將!但他這幾年在外在內辦差極多,閱歷與日俱增,鄂爾泰此舉倒引起他的警惕心,略一想已是明白:鄂爾泰已知金川難打,要扔一個紅炭圓兒給自己!但這紅炭圓也確實誘人,他也確實想吞……傅恒此刻心裏像攪轆轤似的,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咬著下嘴唇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