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伊朗蒼翠的北方

伊朗同土耳其和西班牙一樣,都是中心位置上有一片沙漠存在的高原。典型的伊朗地貌,便是單獨一塊灌溉滋潤的綠洲而周遭皆是貧瘠的荒原,或者是一座蒼翠的幽谷而環繞四周的山巒上草木不生。不過,同土耳其、同西班牙一樣,伊朗也有其出人意料的蔥翠一方。土耳其有黑海沿岸,西班牙有阿斯圖裏亞斯地區和加利西亞地區,而伊朗則有裏海沿岸諸省以及阿塞拜疆省。我下定決心,在離開伊朗以前,一定要親眼看看這塊綠色的區域,因此,在德黑蘭前往加茲溫的路上,到了哈雷茲,我向右一拐進入了哈雷茲河隨之滾滾而下的那座峽谷。激流終究消失在中央沙漠死氣沉沉的鹽沼地裏,但走向死亡之前,河水將哈雷茲變成了不毛之地當中的一座小天堂。對北上的旅行者而言,這使其預先嘗到了一點前方風貌的滋味。

從哈雷茲到裏海沿岸的道路是一條現代公路,出自禮薩·汗的不凡手筆。從雷伊到拉什特的傳統道路選取的是較為簡便的路線,穿過加茲溫再沿著薩菲德河的峽谷而行。但假如你想一睹厄爾布爾士的壯麗景象,那麽請走禮薩·汗的現代公路,要選擇合適的季節,等積雪退到足夠高的位置,以便能讓你越過山口頂端而不必慢吞吞地穿過隧道。在山口頂端,你可以看見隧道給不了你的景觀:塔赫特蘇萊曼山閃閃發亮的山峰和更加巍峨的達馬萬德山的雪頂。

當你順著裏海沿岸的陡峭山坡曲折而下,此時樹木突然開始出現了。隨著你艱難前行穿過山麓,只見樹木密布成林,並逐漸給貼著沿海平原地帶的果園和稻田取而代之。如果說馬贊達蘭省綠意盎然,那麽緊鄰西北的吉蘭省就更甚了。在這裏,在薩菲德河三角洲當中,你可以想象自己是在日本,甚至是在爪哇。美麗的稻田呈階梯狀分布,山麓小丘上種滿了茶樹,在茶園和稻田中,一大群男男女女——主要是婦女們——都在忙於農活。

第二天上午,我們早早地從裏海港口巴列維港(一度以安紮利之名為世人所知)出發。我們的目標是到達蘇聯邊境,再從那裏經由阿爾達比勒繼續前往大不裏士。可我們果真到得了那裏嗎?我們知道,沿著海岸,在我們前方有十座斷裂的橋梁,橫跨在數目同樣眾多的由融雪匯聚而成的河流上。去年9月,英國大使跨過十條河流中的頭七道之後,遭到了第八條河流不斷上升水位的阻攔。因此在接近這第八條河流之際,我們保持兩指交十(1);不過,對於在伊朗旅行的人來說,6月是吉祥的月份,很快我們就發現十條河流已盡在我們背後了,前方唯有鐵幕。

現在朝西一轉,我們背對大海,爬進了一座陡然蜿蜒而上、樹木繁茂的峽谷。我從未見過如此茂密的草木,也沒見過如此多樣的碧綠的落葉樹。論樹木繁茂濃密的程度,這裏簡直完勝杜登山谷。我們所走的波斯公路在峽谷南側迂回推進;幾十碼開外,俄國人的電線沿著峽谷的北側向前延伸,每隔四分之一英裏左右,就冒出來一個鋼鐵柱子支撐的觀察哨。頭兩個觀察哨刺激到了波斯人,他們在分界線靠自己的這一邊也設立了兩個類似的怪物以示反擊。不過,表現過這番姿態以後,他們就讓俄國人自個兒去玩剩下的把戲了。波斯這一邊空蕩蕩什麽都沒有,連一頭蘇聯的奶牛都擋不住。你恐怕會覺得波斯全然一派高枕無憂,倒是俄國抖抖索索生怕波斯人入侵。

我們還沒到達山口頂端,樹木就消失不見了,這一變化突如其來,就跟之前樹木突然出現在裏海沿岸的厄爾布爾士山坡一樣。取而代之的是綠色的牧場,上面零星點綴著牛群,還出現了雨水滋養的麥田。我們跨越分水嶺,轉眼就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之中。高地的平原在我們腳下綿延開去,平原盡頭矗立的是薩瓦蘭山雄偉的高峰——早在希臘地理學家斯特拉波(2)的時代,該地就已經以盛產蜂蜜著稱。這片平原正是阿爾達比勒平原,哺育薩非王朝的搖籃,多年來我一直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親眼目睹這一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家族的故土。薩非家族以遜尼派教團發展起步,又以什葉派帝國締造者的身份而終結;盡管他們的世俗統治僅維持了兩百余年,卻在伊朗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通過將伊朗轉變為什葉派的信仰,薩非家族重新喚醒了自阿拉伯人征服以及由此皈依伊斯蘭以來伊朗沉睡已久的民族意識。位於阿爾達比勒市內的謝赫薩菲聖殿和附近卡霍蘭村莊的薩菲祖先的一系列聖殿,都值得途經此地的歷史學家去一探究竟。此外,假如他是6月途經此地的話,還能樂享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上吹過的涼爽微風。

“這裏曾是亞述人的地區,但自從那場戰役之後,我們就流離失所了。”聽聞有人用英語說道(我們自裏海沿岸到阿爾達比勒途中,在翻越塔雷什山脈(3)之後,就很少聽到土耳其語之外的語言了)。“那場戰役”:我知道他言中所指。他指稱的是1918年土耳其入侵波斯阿塞拜疆省一事,那時居住在湖泊(4)西岸奧魯米耶(5)綠色大平原上的亞述基督教徒被迫離開祖居故土開始流亡,歷盡艱難險阻,到達伊拉克境內英國界地的避難所。現在算來,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但在言者心中,那場戰役依舊不滅,因為那是他民族歷史上最重大的災難。在下行通往奧魯米耶平原的埡口南面的山腳,我們在一座亞述村莊的街道稍作逗留。奧魯米耶城已經被重新命名為禮薩伊耶(6),但過去尚未完全被忘卻。有些先前的亞述居民已經得以回歸故裏,恢復他們對田地的所有權,這座村莊(部分長老會教友,部分羅馬天主教徒)正是現今該地區70座基督教村莊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