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婆羅浮屠

那兒,就在那兒——佛教藝術臻於圓滿的作品,我時常凝視照片暗自心馳神往的地方。從雅加達飛往日惹的途中,體貼熱心的鷹航飛行員大費周章,盤旋轉過有窣堵波(1)盤踞於山頂的婆羅浮屠。盡管他已經盡其所能地緩慢飛行,但景象的來去都在短短的一刹那間;不過,就算我無可奈何,只能看毗斯迦山景(2)這麽一眼,那我繞了大半個地球來到這裏也算是不虛此行了。然而,承蒙加劄馬達大學的盛情款待,我即將再次目睹這一世界奇跡,而且這一回是經由陸地參觀;兩天後,我們乘車踏上向北延伸的公路,這時候我發現自己急切難耐,自從翻越安第斯山的分水嶺接近庫斯科以來,在本次旅行途中我還不曾有過如此興奮緊張的期待之情。

我們此行45公裏的車程,前面五分之四的路段,只見村舍掩映於椰子樹之間,在兩旁的路邊擠擠挨挨,路人幾乎無法一窺村舍後院的稻田的真貌。不過到最後,我們猛地往左一轉,駛離了繼續北上直通三寶壟的大路。平原開始綿延起伏,我們朝一片山脈開去,山脈那優美的輪廓線條不亞於澳大利亞中部或希臘的群山。陪同我們的教授突然朝半近不遠處一指,又看到婆羅浮屠了,它屹立在周圍的自然環境之中,不管是空中俯瞰還是拍攝照片都無法淋漓盡致地展現其風姿,盡管正是人類建築和自然風光的和諧共生方才成就了這一藝術傑作。

婆羅浮屠是一座擁有四個側面的金字塔,圍繞一塊山丘高地一層層帶圍欄的平台逐次上階建造而成。每一層平台在兩組浮雕之間展開,浮雕描繪了佛陀傳奇一生的場景。有些題材則親切如故——比如微風輕拂下揚帆飛馳的船只。不過這些浮雕要稍事等待:在仔細觀察浮雕之前,我得先爬到塔頂最高處,按照建築師所設想的一覽全貌——塔基下是綠色草地,背襯遍覆森林的山脈,東面是光滑平整地繡在肥沃平原上的稻田。荒涼的自然、人類馴服的自然、建築師和雕塑家的天賦、一切生靈的神聖救世主的世俗生活:這裏是展現宇宙奧秘、包羅萬象的詩歌,是各領域無聲的音樂共同合奏的交響曲。

我該如何將這一難以名狀的詩展現給你的心靈之眼觀照呢?如果你生長在北京,那請試著想象將天壇放大多倍而無損其美的樣子。假如你是倫敦人,那你必須試著發揮更高難度的想象技巧:你同樣得把阿爾伯特紀念亭(3)放大許多倍,與此同時還得把它的醜陋變幻為美麗。不過,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向你傳達歷史遺跡和地形風貌之間那種相映成趣的妙處。那些以印度教為思維模式的爪哇島穆斯林夜夜冥想於斯,倘若我能和他們當中一個交換靈魂和肉身,那麽可能會將婆羅浮屠融入到我最深層的存在之中,像“永久資產”一樣隨身攜帶——但可有悖於婆羅浮屠所表達的佛教思想的觀念。我該作何選擇呢?是著眼於浮雕細節,還是宏觀地全景縱覽?好吧,畢竟我可以隨時在我肯辛頓的書房裏研究畫冊上的浮雕,所以要抓緊所剩無幾的短暫的半天上午,仔細交替觀覽窣堵波的頂端、聳立的山脈和傾斜的平原。

你質疑我對婆羅浮屠的熱愛嗎?你告訴我它的節律巴洛克至極嗎?你是否更偏愛附近佛教神祠文荼塔古典樸素的風格,或者是巴蘭班南的濕婆(4)廟周圍浮雕生動活潑的氣息?濕婆廟那裏的主角可不是喬達摩(5),而是羅摩(6)。或許你可以說服我的看法,但你無法改變我的感受。婆羅浮屠俘虜了我的心:對我而言,它是聖地中的聖地,相當於聖穴(7)和聖禮拜教堂(8)。當窣堵波盤踞的山頂消失在棕欖樹叢中時,我伸長脖子回過頭去,戀戀不舍地再看最後一眼以示告別。轉眼之間,我淹沒在日惹的8000名大學生和40000名中學生當中,他們全都跟荷蘭人一樣騎在自行車上。“那歌聲去了:我是睡?是醒?”(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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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印度供奉舍利的墳冢中文一般譯為浮屠,即佛塔,是為紀念佛陀或佛教聖者而修建的紀念性建築。通常是很大的圓形底座支撐的大型穹頂,並撐起一個傘蓋以示保護。

(2) 《聖經·舊約》“申命記”中,上帝讓摩西在死前站在毗斯迦峰頂眺望迦南全景,後毗斯迦山景引申指遙遠的一瞥、最後的景觀或臨終前的慰藉等。

(3) 位於英國倫敦肯辛頓公園,維多利亞女王為紀念亡夫阿爾伯特親王下令建造哥特復興風格建築。

(4) 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毀滅之神,具生殖與毀滅、創造與破壞雙重性格。

(5) 釋迦牟尼的俗姓。

(6) 阿逾陀國王子,印度古代傳說中的偉大英雄,印度教所信奉的重要神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