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跨越分界線

在1956年這一雲遊之年(1)中,從3月12日到9月14日期間,我跨越了六次赤道:兩次在南美,一次在太平洋半當中,其余三次則都是在印尼的區區一周時間內。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因為不管你在哪個經度上完成跨越,赤道兩邊的景色都千篇一律,極為相似,就仿佛一對同卵雙胞胎似的。我也並非要在此談論將澳大拉西亞(2)的桉樹和有袋動物同世界上其他地方常見的動植物群分隔開來的“華萊士線”(3)。經人相告,我才得知這條引人注目的分界線經由後世的博物學家拓展修正,如今已經擴散為一個分層累進的地帶;那些博物學家或許不及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的天賦過人,但借由站在這位維多利亞時代巨人以及一眾同濟的肩膀上,他們超越了前人。就在眼下我正奮筆疾書的這趟航班上,我確實跨過了這一“華萊士地帶”,然而這並不是當天早上引起我關注的界線,真正讓我眼睛一亮、心陡然一跳的,是新世界和舊世界的分界線。在新世界,悉尼這一緯度上的文明至今傳承五代,而北澳大利亞才只不過三代而已;但在印度尼西亞這一舊世界延伸進入南半球的地方,發現了迄今所知最早的人類標本。爪哇人在他這座頗具吸引力的島嶼上從之者眾,所有後續階段人類文化的代表都循著爪哇人的足跡。我所跨越的,是文化上的分界線,界線以南的文明僅有一百五十年歷史,而以北的文明之古老則要以千年來計。

乘坐大型客機,穿行介乎新舊世界之間的諸多海峽,可謂格外迅速。從達爾文港機場起飛、待澳大利亞北部海岸消失於視野中以後,我靜下心來,閱讀了《約翰福音》前四章,而後又寫了三封信,對一路受到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謝。我暗自思忖,時間肯定綽綽有余,可等我再度往窗外望去,不由得大吃一驚,我們已經到帝汶島的腳邊了,即印度尼西亞島鏈最東端的島嶼。往後一瞥,我能看見帝汶島上群山的草坡在我們身後東北方向上逐漸退散而去,正如一位有幸在其間探險的同胞向我所述的那樣。想必方才我的視線掃過的,正是將帝汶島分隔開來的印度尼西亞共和國和葡萄牙帝國之間的邊界。相形之下,我們左邊名為羅地的小島地勢平緩得乏善可陳。但不多時後,只見山峰成排聳立於海上,我們穿行在松巴和弗洛勒斯之間——此地的印度尼西亞土著貴族還穿戴著16世紀葡萄牙式的高頂頭盔,作為他們節日盛裝的組成部分。眼下,在我們右方,可以看見在弗洛勒斯和松巴哇島當中,一座造型完美的火山從海裏陡然隆起——那是名曰古農阿皮(“火之山”)的眾多火山之中的一座。我們當前飛越而過的區域,是發端自新西蘭經由喜馬拉雅、阿爾卑斯、亞平寧一直延伸到菲尼斯特雷(4)這一長串全球褶皺山脈和噴發山脈中最支離破碎的一段。

但是我們已經到舊世界了嗎?在我們從松巴哇島懷抱中的廣闊海灣上空掠過時,能見度如有神助似的清晰無比(現在我在駕駛艙裏欣賞景色,位置極佳)。海天一色,都是縹緲空靈的幽藍,半隱半現地沐浴在金燦燦的陽光裏;出乎意料的是,經觀察我發現底下的島嶼竟然和澳大利亞中部一樣荒蕪不毛,全無生機。那麽,我們究竟是在何處跨越了未經開發的蠻荒之地與被荷馬稱為卓越的“人類奇跡”的耕地之間的歷史分界線呢?我們悄然滑翔,左邊是松巴哇島光禿禿的山峰,右邊是龍目島不可逾越的更高山峰,這時候大片熱帶的雲朵圍攏了起來。左邊遙遠的地方,一座巍峨高聳的火山正在羊毛般的雲層之上擡起它的鼻子,我清楚自己眼前所見的便是巴厘島的阿貢火山。我應該也看看爪哇島嗎?趁著這些居心不良的雲朵還沒完全遮蔽住陸上的景色之時?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感覺很久很久,整個人急不可耐——我們穿過開闊的水域向前行進,然後突然之間,馬都拉低窪的田野就展現在我們右邊,飛機掠過了爪哇的港口城市泗水。

這座了不起的城市,同時也是繁忙的海港:可以在此看到若幹這樣身兼雙重角色的城市,與澳大利亞那些城市相比不遑多讓。不過澳大利亞城市的外圍地區是荒蕪的灌木叢,而泗水的外圍地區則是星羅棋布的稻田,還點綴著椰樹種植園蔭蔽下的村莊。這裏終於又是“人類奇跡”了。此前我最後一次從空中俯瞰山腰上的梯田,已是四個月前在秘魯的事了;現在我發現自己又一次置身這樣的世界,人類付出無窮無盡的愛意和辛勞來哄騙、討好自然,而不是像在澳大利亞和北美那樣脅迫自然。人在爪哇,卻感覺與倫巴第或者荷蘭處在同一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