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普加托裏奧

人最大的敵人總是自己。從利馬沿著海岸往南行走,岸邊的谷地狹窄局囿,生活條件艱難,而人類卻能發揮聰明才智,從自然中萃取出美來,委實令人稱奇驚嘆。往北行走,產生的印象卻有了微妙變化。同樣都是谷地和沙漠有規律地交替出現,同樣都有洪堡寒流吹往陸地的涼爽微風,但谷地逐漸變得更為開闊,更加肥沃,到了利馬以北第16個谷地,就幾乎看不到環繞左右的山墻了。此間的甘蔗田和稻田當中,赫然崛起的是出自人類雙手的群山:由曬幹土磚壘砌而成的多座巨塔,建造者皈依了基督教的後裔將其稱之為“普加托裏奧”(1)。

事實上,這些龐然大物確實讓人回想起但丁描繪的安蒂波德斯陡峭險峻的高山,只是但丁的煉獄唯有登上卡戎(2)的渡船方能抵達,而要到蘭巴耶克谷地的人造群山,則得從利馬沿著泛美公路開上500英裏。這個秘魯煉獄是以人為之力,展現人類驕傲尊嚴的紀念碑。普加托裏奧盡管沒有在高度上、但卻在面積上卻被奇穆王國的都城昌昌給大幅超越了:在世界級的印加帝國一統天下,將北部和南部、高地和低地全部納入帝國版圖之前,奇穆王國控制了南面六座谷地的水源、莊稼作物和勞動力。昌昌聚合了一大片四角形的宮殿,邊長達三四百碼,建築城墻三三兩兩相互鑲嵌,如同迷宮般縱橫交錯。由於昌昌和普加托裏奧後來都走向了滅亡,其宏大的磚結構建築便在漫長的歲月中遭受雨水的損毀,雖說在這一帶的海岸邊,每隔二十五年或三十年才會下一場雨。然而那些千溝萬壑的城墻和土墩依然在訴說著各自的故事,曾幾何時,在那些肥沃的平原上,有那麽一群不可一世的少數人不惜勞民動眾,只為滿足自己的虛榮之心和對權力的貪欲。

正如帕拉曼加斯城堡所見證的,對權力的貪欲釀成了戰爭。這座科學設計的軍事工程居高臨下地掌控著泛美公路南端的出口,附近格外寬闊的沙漠帶是當初奇穆王國勢力在該方向上的強弩之末。棱堡掩護並遮蔽住幕墻的樣式,竟早於歐洲17世紀軍事建築的設計,相當不可思議,令我不由想起帕多瓦或維羅納的築城,想起在倫巴第或佛蘭德平原上多場難分勝負的圍攻和會戰。但是在秘魯,以高地為據點的印加政權征服其余勢力之時,當地力量的沖突才達到了頂點。

組織人民從事勞動,為少數特權階層創造財富和滿足權力欲,這在秘魯沿海谷地並不僅僅是古代的歷史。下了泛美公路向左轉,進入這座一眼望不到邊界的大莊園領地,裏面有著私人鐵路以及容納了數千名勞作於田間和工廠的勞工的私人城市;全然名副其實的“政權中的政權”(3),終有一天,當毫不悔悟的封建勢力和如今席卷全球的對社會公道的需求產生矛盾時,必然會引發重大沖突。奇穆人和印加人將會再次你爭我鬥,只是換成了別的名目;武裝的強人將會遇上比他更強的人。

盡管秘魯沿海北部這片連綿的谷地較為寬廣,但沙漠在此仍尤勝一籌,之險惡之無情絲毫未減。這些色彩奇特的山丘都是不毛之地,粉紅的是鐵礦的印跡,綠色的是銅礦的印跡。沙漠中這些色彩並不意味著繁花綠草。皺眉蹙額的黃色山脈俯瞰眾生,似乎在等待著人們畏縮或者認輸。它們一抓住機會,就會伸出堅如磐石的爪子,猛撲上來,碾碎人的生命。現在,我們行駛在從普加托裏奧回利馬的崎嶇公路上了,逐漸接近聳立的沙丘徑直滑入海裏的那片地帶。公路鑿在半山腰盤旋而上,仿佛是巨人用一根手指頭遊走其間,形成了巖架,便於小不點們將柏油碎石鋪在上面並且奮起揮舞掃帚,以免讓永無休止的黃沙逐步侵占了公路。夕陽西下,霧靄從海上升起。這條綿延的公路在夜間的海霧中是個死亡陷阱;一路向南,加上是靠右行駛,我們眼下不得不行駛在懸於峭壁的公路這邊。倘若但丁與我們同行,泛美公路這一驚險路段恐怕會在他的煉獄圖景中得到呈現而獲得永恒。盡管我的朋友藝高膽大,但直到我們通過峭壁,向下駛入平原以後,他才總算能放松身心自由呼吸。又一個谷地,又一片沙漠,突然間秘魯的摩天大樓和茅舍小屋都隱約出現了。我們打算到郵局取好信件接著就回家洗個澡。不過,當路虎車被電影院一湧而出的人群團團圍住之際,早已偷偷潛入汽車點火開關的沙漠塵埃,猛地使得我們停下了。沙漠終究向我們發起了突襲,不過幸好它已經來不及作威作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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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普加托裏奧(Purgatorio),意為煉獄。

(2) 卡戎(Charon),希臘神話中冥王的船夫,負責將亡魂渡過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