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竹須空,做人須直(第2/2頁)

“人生”這個話題對我來說真是沉重的,我談這個話題如同癌症患者對人談患癌症的症狀……

我從前不知珍惜父母給予我的這血肉之軀,現在我明白這是一個大的錯誤。明白了之後我還是把自己“抵押”給了童影廠。現在我才了解我自己其實是很怕死的。怕死更是因為覺得遺憾。身為小說家面對這紛雜的迷亂的浮躁的時代,我認為仍有那麽多可以寫的能夠寫的值得寫的。我最需要謹慎地愛惜自己的時候,親人和朋友們善良勸告,我也只能當成是別人的一種善良而已。我的血肉之軀是父母給予我的,我以血肉之軀回報父母,我別無選擇。這是無奈的事。我認可這無奈,同時牢記著家母的訓導。

家母對我做人的訓導是——做竹須空,做人須直。

在我的中學畢業鑒定中,寫有這樣的評語:該學生性格正直,富有正義感。責人寬,克己嚴……1986年,“文革”第三年,我的鑒定中沒有“造反精神”如何如何之類,而有這樣的評語,乃是我的中學母校對我的最高評定。這所學校當年未對第二個學生做出過同樣的評語。

在我離開兵團連隊的鑒定中,也寫有這樣的評語:該同志性格正直,富有正義感,要求自己嚴格……

在我從復旦大學畢業的鑒定中,還寫有這樣的評語:性格正直,有正義感,同“四人幫”做過鬥爭,希望早日入黨……十六位同學集體評定,連和我矛盾極深的同學,亦不得不對這樣的評語點頭默認……

在我離開北影的鑒定中,仍寫有這樣的評語:正直,正派,有正義感,對同志真誠,勇於做自我批評。

我不是演員。演員亦不可能從少年到青年到成年,20多年表演不是自己本質的另一個人到如此成功的地步!我看重“正直、正派、真誠”這樣的評語,勝過其他一切好的評語。這三點乃是我做人的至死不渝的準則。我牢牢記住了家母的訓導,我對得起母親!我尤其驕傲的是在我較長期生活和工作過的任何地方,包括一直不能同我和睦相處的人,亦不得不對我的正直亦敬亦畏。我從不阿諛奉承,從不見風使舵。僅以北影為例,我與歷屆文學部主任拍過桌子,“怒發沖冠”過,橫眉豎目過,但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如今都是我的“忘年交”。我調走得那麽突然,他們對我依依不舍,惋惜我走前沒入黨。早在幾年前,老同志們就對我說:“曉聲,寫入黨申請書吧,趁現在我們這些了解你的人還在,你應該入黨啊!你這樣的年輕人入黨,我們舉雙手!有一天我們離休了,只怕難有人再像我們這麽信任你了!”黨內的同志們,甚至要在我走前,召開支部會議,“突擊”發展我入黨。是我阻止了。連剛剛到北影不久的廠長宋崇,對此也深有感慨。

我願正直、正派、真誠、正義這些評語,伴我終生。人能活到這樣,才算不枉活著!

人在今天仍能獲得這些,當然也是一種幸福!所以我又有理由說,我活得還挺幸福。

最主要的,我自己認為是最主要的,我已並不慚愧地得到了,其他便是次要的、無足輕重的。

我對自己的做人極滿意。

我是不會變的。真變了的是別人。一種類似文痞、流氓的行徑,我看到在文壇在社會挺有市場。

我蔑視和厭惡這一現象。

真的文壇之醜惡,其實正是這一現象。

我將永久牢記家母關於做人的訓導——做竹須空,做人須直……

好母親應該有好兒子。反之是人世間大孽。

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