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成為吸血鬼嗎?(第2/3頁)
存在主義是一種怎樣的哲學呢?
簡單地理解,存在主義所宣揚的差不多是這樣一種思想——“我即宇宙”,“我欲故我在”。
這一種思想反對宗教禁欲教規的企圖是確鑿的,因而不無進步性。但其欲望至上的主張,亦令當時的人們感到擔憂。又因為欲望至上主義委實具有使人替人類的前景不安的性質,以至於後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薩特雖然亦對宗教禁欲主義極其反感,但同時又很不喜歡別人往自己身上硬貼“存在主義者”的標簽。
人-欲望-人生;這三者究竟是怎樣的關系?
不但是馬洛要探究的,也是歌德想給出回答的。
在馬洛的戲劇中,浮士德與巫師梅爾菲斯達成的“交易”是——梅爾菲斯願為他絕對服務二十四年,服務內容不但須滿足他的一切欲望,還包括回答他問題,消滅他所視為的敵人,幫助他的親愛者和朋友。但二十四年後,他要將自己的靈魂交給魔鬼盧西法。
獲得魔法的浮士德於是幾乎無所不能,隨心所欲,他甚至公然戲弄羅馬法老,使德國王宮中那些瞧不起他的公卿大人頭上長出了角。他大名遠播,最後愛上了希臘美女海倫,由她的香唇發現了天堂……
然而約定的期限到了,當靈魂即將屬於魔鬼時,他恐懼了,以自殺毀約。
與馬洛相比,歌德對人-欲望-人生的思考更深一些,也可以說更形而上一些。
馬洛是靴匠的長子,與莎士比亞同年,獲得過劍橋大學的獎學金,但長期缺課,所選的哲學專業反而沒學好。他的日子一向饑一頓飽一頓的,並且酗酒成性。後世不少研究者認為,莎士比亞的某些劇作和詩篇,也許是由馬洛代寫的,為的是換得生活費。
這樣一位馬洛,人生的許多欲望從沒怎麽得到過滿足,其人生價值取向偏於“我欲故我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歌德卻是富家子弟,其父是法學博士,任過市參議員;母親是法蘭克福市長的女兒。
他本人當過魏瑪宮廷的樞密顧問、內閣大臣。他不但熱愛文學,也同樣喜歡哲學,還潛心研究過解剖學、骨骼學和植物學,甚至發表過詩體論文《植物的演變》。
歌德通過他筆下的老浮士德之口嘆道:
“人類越努力越迷惘。”
“我只是毫無任何意義地奔過這個世界。”
“我難道不是逃亡者?不是無家可歸之人?”
“我猶如往下直瀉的瀑布,受欲望驅使而墜深淵。”
顯然,歌德並不認同“浮士德式”生存方式。
美國一系列吸血鬼題材的小說、電影,除了商業目的,也都會多多少少注入些“歌德式思考”。否則,那類電影便成了徹底的垃圾。
《夜訪吸血鬼》肯定並不垃圾,因為“歌德式思考”幾乎貫穿始終。在該片中,吸血場面也並不血腥,盡量優雅——我覺得,似乎是一種隱喻,即——哪怕以達爾文主義來看待,吸血鬼比之於人類,也是高踞生存鏈上端的。
“你願意變成吸血鬼嗎?”
我向某些青年講了“高富帥”型吸血鬼的故事後,總是會向他們提出同樣的問題。
我居住在平民社區,那條街上的小門面一處緊挨一處,最窄的才兩米寬。那些青年有理發的、按摩的、賣果蔬的、開洗染店的。他們的生存壓力很大,門面租金漲得很高。
他們起初的反應是曖昧地笑。
我堅持要一個回答。
十之七八的回答是:“那誰不想啊!”
答後,不好意思地又笑。
我再見到他們時又問:“做了那種夢沒有?”
他們反問:“哪種夢啊?”
“變成了‘高富帥’類型的吸血鬼呀。”
“嘿,你不重提,早忘了!”
“忘得那麽快?”
“那種想法不走心的,順口一答,一秒鐘之後就徹底忘了。”
他們雖與馬洛同屬一個階層,卻似乎並無馬洛那種欲望痛苦。如果店面租金不漲得太高,我覺得,他們相當安於自己尋常的生存。
但我們這個時代,難道不是一個欲望橫流的時代嗎?
而他們所面對的欲望誘惑,比我所經歷的任何一個時代都要多,都要強烈,都要可憎;每天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中國人,往往想躲都躲不開。
他們是怎樣做到熟視無睹,處之若定的呢?
他們都非宗教徒,與宗教影響無關;
他們也肯定都沒讀過《浮士德》;
他們絕不會將什麽寫著“無欲則剛”“知足常樂”的條幅掛在家裏或店裏,他們才不需要那類所謂人生真諦的啟迪;
他們對所謂國學的至理名言也毫無興趣,沒那時間和精力;
他們究竟是怎麽做到的呢?
老實說,我至今還回答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