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似水(第2/3頁)

露珠如人性最細致也最純潔的一面,通常體現在女孩兒和少女們身上。我的一位朋友曾告訴我,有次她給她的女兒講《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她那僅僅四歲的女兒淚流滿面。那時的人家裏還普遍使用著火柴。從此女孩兒有了收集整盒火柴的習慣,越是火柴盒漂亮的她越珍惜,連媽媽用一根都不允許。她說等她長大了,要去找到那賣火柴的小女孩兒並且將自己收集的火柴全都送給她。她僅僅四歲,還聽不明白在那一則令人悲傷的故事中,其實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已經凍死。是的,這一種露珠般的人性,幾乎只屬於天真的心靈。

人性似水。

山裏的清泉和潺潺小溪,如少男和少女處在初戀時期的人性。那是人自己對自己實行的第一次洗禮。人一生往往也只能自己對自己實行那麽一次洗禮。愛在那時仿佛聖水,一塵不染;人性第一次使人本能地理解什麽是“忠貞”。哪怕相愛著的兩個人一個字也不認識,從沒聽誰講解過“忠貞”一詞。關於性的觀念在現代的社會已然“解放”,人性在這方面也少有了動人的體現。但是某些尋找寶物似的一次次在愛河中浮上潛下的男人和女人,除了性事的本能的驅使又是在尋找什麽呢?也許正是在尋找那如清泉和小溪一般的人性的珍貴感受吧?

靜靜的湖泊和幽幽的深潭,如成年男女後天形成的人性。我坦率地承認二者相比我一向親近湖泊而畏避深潭。除了少數的火山湖,更多的湖是由江河的支流匯聚而成的,或是由山雪融化和雨後的山洪形成的。經過了湍急奔瀉的階段,它們終於水光清漪波平如鏡了。倘還有葦叢裝點著,還有山廓作背景,往往便是風景。那是頗值得或遠或近地欣賞的。通常你只要並不冒失地去試探其深淺,它對你是沒有任何危險的。然而那幽幽的深潭卻不同。它們往往隱蔽在大山的陰暗處,在陽光不易照耀到的地方。有時是在一處凸著的山喙的下方,有時是在寒氣森森潮濕滴水的山洞裏。即使它們其實並沒有多麽深,但看上去它們給人以深不可測的印象。海和湖的顏色一般是發藍的,所以望著悅目。江河哪怕在汛季渾濁著,卻是我常見的,對它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然而潭確乎不同,它的顏色看去往往是黑的。你若掬起一捧,它的水通常也是清的。然而還入潭中,又與一潭水黑成一體了。潭水往往是涼的,還往往是很涼很涼的。除了在電影裏出現過片段,在現實生活中偏喜在潭中遊泳的人是不多的。

事實上與江河湖海比起來,潭尤其對人沒什麽危害。歷史上沒有過任何關於潭水成災的記載,而江河湖海泛濫之災全世界每年到處發生。我害怕潭可能與異怪類的神話有關。在那類神話中,深潭裏總是會冷不丁地躍出猙獰之物,將人一爪捕住或一口叼住拖下潭去。潭每使我聯想到人性“城府”的一面。“城府”太深之人不見得便一定是專門害人的小人。但是在這樣的人的心裏,友情一般是沒有什麽位置的。正義感公道原則也少有。有時似乎有,但最終證明,還是沒有。那給你錯誤印象的感覺,到頭來本質上還是他的“城府”。如潭的人性,其實較少體現在女人身上。“城府”更是男人的人性一面。女人慣用的只不過是心計。但是有“城府”的男人對女人的心計往往一清二楚,他只不過不動聲色,有時還會反過來加以利用,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一切水都在器皿中。盛裝海洋的,是地球的一部分。水只有在蒸發為氣時,才算突破了局限它的範圍,並且仍存在著。

盛裝如水的人性的器皿是人的意識。人的意識並非完全沒有任何局限。但是它確乎可以非常之巨大,有時能盛裝得下如海洋一般廣闊的人性。如海洋的人性是偉大的人性,詩性的人性,崇高的人性。因為它超越了總是緊緊糾纏住人的人性本能的層面,使人一下子顯得比地球上任何一種美麗的或強壯的動物都高大和高貴起來。如海洋的人性不是由某一個人的豐功偉績所證明的。許多偉人在人性方面往往殘缺。具有如海洋一般人性的人,對男人而言,一切出於與普羅米修斯同樣目的而富有同樣犧牲精神的人,皆是。不管他們為此是否經受過普羅米修斯那一種苦罰。對女人而言,南丁格爾以及一切與她一樣心懷博愛的她的姐妹,也皆是。

如水的人性亦如水性那般沒有長性。水往低處流這一點最接近著人性的先天本質。人性體現於最自私的一面時,於人永遠是最自然而然的。正如水往低處流時最為“心甘情願”。一路往低處流著的水不可能不渾濁。汪住在什麽坑坑窪窪的地方還會從而成為死水,進而成為腐水。社會譴責一味自私自利著的人們時,往往以為那些人之人性一定是卑汙可恥並快樂著的。而依我想來,人性長期處於那一種狀態未必真的有什麽長期的快樂可言。引向高處之水是一項大的工程。高處之水比之低處之水總是更有些用途,否則人何必費時費力地偏要那樣?大多數人之人性,未嘗不企盼著向高處升華的機會。當然那高處非是尼采的“超人”們才配居住的高處。那種“高處”算什麽鬼地方?人性向往升華的傾向是文化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