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的文藝品質

看《詩經》,估計大多數人會有這樣的感覺——“國風”部分頗引人入勝;“大雅”“小雅”也能助人對古代的種種祭祀活動多一些想象的依據;至於“頌”的部分,委實沒甚意思,瀏覽幾首,放書也罷。

全世界的古代,於詩歌中皆有“頌”的部分,古埃及、羅馬、希臘在此點絕不遜於中國的古代。帝也罷,皇也罷,王也罷,只要他們有被“頌”的心思和要求,“頌”的文藝現象就會油然而生。

漢武帝要興建天地祠,寵臣李延年便奉旨創作樂章,親自演唱。仿佛頌天頌地,實則句句著意地頌武帝。武帝一高興,又封了他一個新官職叫“協聲律”,等於朝廷第一大音樂家,專抓全國“頌”的文藝的開展。

“頌”詩雖然沒什麽文學價值,但卻有史學價值,可供當代人研究,古代是怎麽實踐禮樂制度、儀式的狀態是怎樣的。這種研究,不但可使古代文藝史更趨翔實,也有助於豐富今人對“封建”二字的全面了解。

對“頌”之文藝也要一分為二。有的皇帝極有自知之明,並不以為自己確是“真龍天子”,而且確使國泰民安成為了一個時期的事實——如古羅馬的一位皇帝奧勒留,不但是皇帝,還被視為柏拉圖之後的心靈哲學家。曾子所言的“吾日三省吾身”,他幾乎也是那麽做的;如中國漢時的孝文皇帝,三拒登基,當了皇帝是不得已之事。既然當上了,於是躹躬盡瘁;他親自耕作,改革田賦,引導百姓振興農業;他廢除了以斷人肢體、毀壞肌膚為懲罰手段的肉刑;他不僅自己衣著簡樸,連對自己最愛的夫人也要求嚴格,不許她用帶有繡花圖案的布匹做幃帳……

偏偏像奧勒留和漢文帝這樣的皇帝,特別反感對自己的歌功頌德。若民間產生對他們歌功頌德的文藝,肯定便是真情表達。奧勒留對人民的愛心對自己要求的從嚴是有證據的,古羅馬史中有著較翔實的記載。漢文帝是否真的那樣,無據可查,我們只有相信司馬遷了——但願他沒騙我們。

胡適評《詩經》,對“國風”部分極為欣賞,對“頌”的部分十分輕蔑。

文藝之“頌”,若產生於民間與產生於文人筆下,情況每每大不相同。產生於民間的,可曰之為“自然表達”,產生於文人筆下的,多半是取悅創作。那樣的文人,也多半是李延年之流。

《詩經》中體現家國情懷的,《載馳》最動我心。許穆夫人是衛宣公的女兒,許國國君穆公的妻子。北方遊牧民族發兵進攻衛國,衛軍全軍覆沒,衛國滅亡。許穆夫人聽到這一噩耗,僅率小眾隨從,乘車風塵仆仆,日夜兼程趕往衛國。許穆公出於擔心她的安危,派大夫們追趕,勸其勿往。而她意志決絕,一往無前,於是便有了《載馳》。

一般而言,男人只有一家一國。但女人不同,嫁入別國的女人,意味著有了兩個家,兩個國。任何一邊國破家亡,都會使不冷血的女人肝腸寸斷,正所謂手背手心都是肉。所以,《載馳》這種女性家國情懷的強烈表達,並且表達於馬狂奔、車劇顛的途中,表達於被圍阻力勸的情況之下,使文字具有躍然紙上的畫面感、場面感和互不相讓的對峙的沖突性。

“國風”部分收入了數篇女性題材的詩,證明《詩經》的編匯者們,在當時關注民生的眼是投向了女性的——這也可以說是古代的“文藝工作者”們的社會責任感,時代使命感;即文藝自覺,文藝本能。

還要提一下胡適,在其《白話文學史》中,古代的文藝自覺肯定不夠。他的心思太集中於古代是否有白話文學現象這一點了,因為他的寫作初心更在於此。並且,他點評到《詩經》中的底層民歌現象時,批判的是相對應的文人文學,士大夫文學;這種概念,也是不嚴謹的。文人不都是士大夫,文人和文人是不一樣的——“國風”中的詩,不都是文人潤色、整理、編匯的嗎?不是他們當時那樣做了,今人又依據什麽說長論短呢?正所謂,傳唱者唱的是情,編匯者有拳拳心。

《氓》反映的是底層婦女的一己命運,小家悲哀;《載馳》反映的是戰亂時期一國之“第一夫人”的族間親情,國家命運,亦所謂天火遍野,人皆生靈,人皆芻狗。此亦是情,彼也是情;小亦家也,大亦家也——超乎階級的同情,乃博愛也。當時的“文藝工作者”有此理念,一視同仁,難能可貴。

許多當代的《詩經》注釋者認為——《載馳》的作者為許穆夫人自己。根據是,詩中頻現“我”字。

竊以為,這是不對的。

該詩不可能作於許穆夫人出發之前,那與詩的內容不符;也不可能作於歸來之後,時過境遷,情緒已變;更不可能作於被圍阻的途中,哪來的作詩用具呢?須知當時還是竹簡時代。是否是現場所唱呢?那也太秀了點,把內心想法直接說出來不是更符合常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