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無知的黑夜中,天下烏鴉才會一般黑

愛因斯坦曾經坦率地說,他執迷於大統一理論的動機不在功利,而在審美。也就是說,在簡潔優美的理論照耀下,紛繁混亂的自然現象突然變得井井有條。人人都抗拒不了這種醍醐灌頂的幸福感。人文學者其實懷有同樣的野心,希望各種零散知識之下存在某種深層次的統一規律。於是,他們不斷犯下同一方向的錯誤,在根本沒有聯系的地方發現想象的規律,把大鯨和鯊魚歸為同類。相反方向的錯誤極其少見,因為誰都不願意否定確定可靠的聯系。可惜這種確定的聯系實在太少,無法滿足全世界學者共同的價值偏好。

20世紀60年代是“現代化研究”的鼎盛時期,在政治學、歷史學、社會學之間的半真空地帶產生了許多著作。這場運動其實是冷戰的間接產物。西方人,尤其是美國人,想知道怎樣才能順利實現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平穩過渡。他們希望能找到現代化的靈丹妙藥,然後散發給不幸的第三世界人民,就像好心的美國大兵向柏林兒童發放糖果一樣。更何況,這樣一來,蘇聯人就會無計可施。巴林頓·摩爾(Barrington Moore)和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都是這場運動的頂尖人物。他們跟大多數社會學家一樣,以兩位“馬克斯(思)”(馬克斯·韋伯和卡爾·馬克思)的工具箱為看家本領。

冷戰結束後的思想氛圍已經巨變,所以我們難以充分體諒20世紀60年代“現代化研究”的空疏和驕狂。很少有一門“學科”像這些學者一樣,一開始就無法給自己的主要課題下定義。從來沒有人真正知道什麽叫“現代社會”或“現代化”。大家只是模糊地覺得,二戰後的美國應該算得上現代化的模範國家。既然艾森豪威爾和肯尼迪時代的美國包括大眾民主、工業化和社會保障的元素,“現代社會”大概也應該以此為標準。至於什麽叫“傳統社會”,連這樣的參照系都沒有。於是,順化的儒生和山地的苗人、亞歷山大的伊斯蘭法官和丁卡[3]的黑人巫師有幸分享同樣的待遇。這種二分法的愚蠢程度相當於以下的做法:生物學家將物種分為“大象類”和“非象類”,後者同時包括鞭毛蟲、渡渡鳥和長臂猿。

比較聰明的學者早已看出,鞭毛蟲進化為大象的方式大概不會跟渡渡鳥相同,如果它們真有可能自發進化為大象的話。但即使在他們最誇張的想象中,可能的路徑也不會超出兩三條。《專制和民主的社會起源:現代世界形成過程中的地主和農民[4]》為全人類的現代化勾畫了三條路徑:西方民主之路、東方共產主義之路和軸心國之路。這種劃分法暴露了作者的時代和師承,只有二戰結束後不久那一代人和深受20世紀50年代“新左”影響的那一批人才會這樣預設框架。當然,這批人在打擊韋伯-帕森斯學派的武斷作風方面頗有貢獻。後者總是有意無意地假定,現代化和美國化沒有實質性差別。直到今天,“新左”之所以見重於人,仍然是因為他們有糾偏補弊、拓寬視界的功能;技術意義上的紮實或準確一向不是他們的特長。

同樣,歷史學意義上的紮實或準確也不是巴林頓·摩爾的特長。一位科班的英國政治-社會史專家,首先用三十年時間熟悉東盎格利亞(East Anglia)的耕作制度,旁及英格蘭東、南各郡,在退休之前,終於感到有把握將泰晤士河谷到赫爾海岸的莊田制度劃分為五種主要類型。如果有人詢問約克郡、德文郡的土地制度,更不用說威爾士和蘇格蘭邊區的,他一定會回答:從撒克遜時代至今,它們跟英格蘭東、南各郡從來不在同一條路線上,而且彼此之間也沒有多少共同之處。如果有人進一步要求他將印度納入分類體系,他會有禮貌地回答:此事屬於社會發展史的範疇。這話翻譯成醫生的語言,基本上等於:“患者已經是癌症晚期了,不過我碰巧認識一位老中醫……”

《專制和民主的社會起源》以全世界農民的現代化為主題,因此理應非常依賴史料的準確性。不幸的是,本書中正確的史料屈指可數。相反,如果你把每一處錯誤記錄下來,作出相應的解釋,積累的讀書筆記會超出原書篇幅的五倍以上。這樣的著作居然能夠在社會學界贏得(雖然只是曾經)一定的地位,本身就是通識教育失敗、黨派精神肆虐的絕好證據。世界上沒有比挑錯和改錯更無聊的活動了,然而在本書的範圍內,指望“下河不濕腳”實在不切實際。

巴林頓·摩爾在最初兩頁內就將英國的民主歸因於社會沖突和貿易增長,除譴責流行的神話以外,不覺得有必要提供額外解釋。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只好無條件信任他的權威,否則篇幅就吃緊了。他接著用條狀耕地代表全英格蘭土地制度,把亨利八世沒收修道院土地稱為打擊貴族,把英國革命的主力稱為商品化進程的失敗者,把圈地運動稱為消滅自耕農的過程,甚至荒謬到把敞田制的沒落與農業資本主義的興起聯系起來。中國讀者如果不太理解這些論述荒謬到什麽程度,不妨想象一下某部中國史論著提出了以下的高論:王莽在科舉失敗後創立了太平天國,匈奴人的衰落為國民黨的北伐創造了條件。逐一指出謬誤是不可能完成的艱巨任務,相反的做法比較簡單。本書只有一項歷史論述完全無可挑剔:革命前的英國王室沒有強大的行政機構,基層權力掌握在鄉紳手中。其他涉及歷史的內容,讀者都不宜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