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三百到《夾竹桃》:艷情詩之中國篇(第2/7頁)

“孔子不刪《鄭》《衛》”是欣賞者和辯護者經常祭出的法寶,盡管這其間有那麽一點點偷換概念——《鄭風》《衛風》中的詩歌無論怎樣大膽謳歌情愛,畢竟沒有像明清色情文藝中那樣直接描寫性行為。如果《掛枝兒》《夾竹桃》中那些色情歌謠讓孔子見了,他是否會刪去,恐怕還在未定之天。

但大體而言,為艷情詩辯護,指出《詩經》中有《鄭》《衛》,與指出《聖經》中有《雅歌》,具有類似的效果。

上客徒留目,不見正橫陳

既有《詩經》這樣正大的源頭在前,艷情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自然就源遠流長,生生不息了。

漢代艷情詩中就有一首來頭很大,即張衡的《同聲歌》,被南朝徐陵編的《玉台新詠》收在第一卷中。詩中有“素女為我師,儀態盈萬方。眾夫所稀見,天老教軒皇。樂莫斯夜樂,沒齒焉可忘”等句,以女性第一人稱的口吻描述了一個女子洞房花燭夜的經歷和感受。詩中所說掛在洞房墻上的圖,明代王士禎等人斷定那就是“秘戲圖也”,和張衡的另一篇作品《七辯》中“假明蘭燈,指圖觀列,蟬綿宜愧,夭紹紆折,此女色之麗也”,說的是同一回事。

上面引述鄒弢《青樓夢》序中提到的“約指一雙,竟上繁欽之集”,指的是繁欽的《定情詩》,也收在《玉台新詠》第一卷中,詩中有“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何以致殷勤,約指一雙銀”等句。其實這首詩除了標題,內容也就是《周南·關雎》中“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的程度,遠遠談不上香艷,還比不上後來陶淵明的《閑情賦》呢——“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繁欽只是想象將飾品禮物一一放在女郎身上,陶淵明卻在想象中讓他自己對女郎身體的各個部位從頭到腳逐一親昵。

詩集《玉台新詠》,可以說是《詩經》以後直到唐代之前,這段時期內中國上流社會所創作的艷情詩的結集。南朝君臣在江左過著縱情聲色的生活,他們大量創作屬於文人的艷情詩。比如梁簡文帝蕭綱《詠內人晝眠》: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

又如劉緩《敬酬劉長史詠名士悅傾城》:

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夜夜言嬌盡,日日態還新。工傾荀奉倩,能迷石季倫。上客徒留目,不見正橫陳。

當時很多文人以《三婦艷詩》為題賦詩,陳後主(叔寶)在這方面也不甘人後:

大婦年十五,中婦當春戶。

小婦正橫陳,含嬌情未吐。

這些詩篇,往往大膽而細膩地描繪美女的肉體,以及她們的美貌所喚起的文士們的性愛和感受,也不回避輕浮的調侃——上面前兩首的結尾處都是如此。

南朝的艷情詩,在進入唐代時是完全“平滑過渡”的,只是看上去不像南朝君臣們那樣集中寫作——其實這種集中寫作的印象,很大程度上也可能只是《玉台新詠》這樣的詩集給我們造成的印象。

談到唐代的艷情詩,不能不談到張文成的《遊仙窟》。

《遊仙窟》用第一人稱單數自敘旅途中在一處“神仙窟”中的艷遇。五嫂、十娘都是美麗而善解風情的女子,她們熱情招待“下官”,三人相互用詩歌酬答調情,那些詩歌都是提示、詠嘆戀情和性愛的。因為性交、做愛之類的事畢竟不像別的事物那樣宜於直白說出,所以不免要發展出許多隱語,這些隱語又進一步發展成謎語,而且往往采用詩歌的形式,成為色情文藝中的一個特殊品種。先看《遊仙窟》中的例子:

自憐膠漆重,相思意不窮;可惜尖頭物,終日在皮中。(下官詠刀子)

數捺皮應緩,頻磨快轉多;渠今拔出後,空鞘欲如何!(十娘詠鞘)

誰都能看出來,這對男女借詠削水果的刀子,實際上是在說男女性器及其交合。後來在晚明的民間色情歌謠中,這種形式被大量使用。

隨著“下官”與十娘的調情漸入佳境,五嫂又不斷地從旁撮合煽惑,他“夜深情急,透死忘生”,“忍心不得”,“腹裏癲狂,心中沸亂”,最後“夜久更深,情急意密”,終於與十娘共效雲雨之歡:

花容滿面,香風裂鼻。心去無人制,情來不自禁。插手紅裈,交腳翠被。兩唇對口,一臂支頭。拍搦奶房間,摩挲髀子上。一嚙一快意,一勒一傷心。鼻裏痠痺,心中結繚。少時眼華耳熱,脈脹筋舒。始知難逢難見,可貴可重。

這是中國文學作品中直接描寫男女性行為的最早段落,時間約在公元700年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