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自己

胡:最後我們家裏頭老公公死了,我們也住不了那些房,再一個生活也有關系,一點兒一點兒地就都賣沒了,那老房全沒有了,就租房住了。

定:您公公不是做買賣嗎,怎麽沒錢呢?

胡:他死了以後他兒子沒接手啊,靠吃那底兒哪兒行啊?我剛才沒跟你講嘛,坐吃山空。我這個老頭(指丈夫)也沒哥哥也沒弟弟,就他一個,也沒開什麽鋪子,那會兒大買賣都有商會呀,各行都有商會,古玩商會,就在那兒做工作。他不是買賣(人),他不懂,沒學。他就是挨(在)那裏頭工作。也是家裏有點底兒,後來又生下孩子又生下孩子,孩子越來越多,國家也變,這個打敗了那個來了,那個打敗了這個來了,那會兒也不是沒錢,是家裏孩子多,不能就指著一個人掙錢。親戚朋友鄰居就都商量,說咱們也參加工作吧,那麽多人都參加工作了,咱們都是北京的,還甭說掙錢,咱們都腦子活泛,也敢出去,跟人見著面兒了也照樣敢說話,你是誰都照樣說話。不像農村的,膽小,沒見過什麽。國民黨那時候多厲害啊,警察帶著來參觀去,照樣跟他說話,一點兒不帶發怵的。這個事應該怎麽怎麽辦,這是怎麽怎麽回事兒,都敢說。你外地農村來的他站都不敢站起來,我們就敢說。我1943年就參加工作了。

我參加工作做什麽呢?文化程度又沒那麽高,高小畢業,初中沒上麽。就在後勤處,做軍服的,給解放軍。

定:那時候不是還沒解放嗎?

胡:沒解放也有這個啊,原來給國民黨做,解放了給共產黨做。

定:我知道那個被服廠,原來是日本人開的,在祿米倉吧?

胡:一直就在祿米倉。我再跟你說,再早日本沒侵略中國的時候也有這一行,部隊裏頭不穿衣服?就說被服這行,這是老行了,不管是日本,是蔣介石,是毛澤東,廠子都歸國家管,我幹的全都是正式的,沒上那小廠子去過。國民黨、日本也是那樣對工人,我去的時候都給糧食,日本時候是給兩袋面,國民黨時候給48斤大米。我年輕時也有勁兒,老秤是16兩(即1斤),那一口袋48斤扛起就走。我離這廠子不遠,就好像由這兒到路口那兒,一直扛到家。也能幹也有勁兒。兩三年是臨時工,後來就給轉正了,我年輕時的活兒特別好。

定:您是不是小的時候學過?

胡:沒學過。我們小時候不讓滿世界瘋跑去,挨家裏頭也做活,就繡花玩兒,也拿針,就會,天生來的就會。廠子裏頭有實驗室,給官做活兒。解放以後朱德有一件呢子大衣還是我鎖的眼兒,叫我:“你上實驗室,有件朱德的大衣,你去給鎖眼兒,你不鎖誰也鎖不出來。”我什麽都不想,8小時工作,就解放軍穿的褲子,男同志穿的褲子5個扣兒,我8小時釘500條褲子。

關淑清:我爸解放以後也參加工作了,在地科院,釣魚台那邊。他是電工。

胡:我們家的墳地在朝陽區的酒仙橋,他們老關家的墳地在德勝門外。1949年解放,1950、1951、1952年抗美援朝,北京就搞建設。抗美援朝跟我們直接有關系,我們是大後方,就發通告通知,挖墳地,什麽什麽地方,有什麽什麽墳,報紙上都登,是你家的你來,國家給錢,也給你地方,你安排一下。那會兒我已經是正式工人了,一到禮拜天休息,就到朝陽門外看挖墳的去,我們那個廠子就是墳地改的,挖完了墳蓋我們廠的宿舍。

定:你們廠的宿舍在哪兒?

胡:在呼家樓。第一批房子蓋得了就分給我一套。從解放以後直到“文化大革命”,我40來歲,我是工人哪,他們就要我進革命委員會,我們住的是機關大院,全是宿舍,後來就改成居民委員會了。

我年輕的時候不傳話,到現在我都沒有傳話的毛病,沒有什麽口舌是非。這人哪還是得從小,從小讓他學什麽,你給他什麽印象,這都有關系。小孩在三四歲的時候記事特別牢,您琢磨琢磨。“文化大革命”誰家是地主,誰家挨過批,我自個兒知道,就死在心裏頭,再不跟另一個人去說。人家愛是什麽是什麽,你甭管,他犯大了有國家呢,犯小了與你也沒關系,你別給人家去說去。

我告訴你,幹什麽都別有私心,我這會兒想起來,沒有私心還是對的。我們一個單位有個退休下來的,原來他是紅軍,他當主任,我們都是副的,他說啊,誰來抄家咱們不參與,不進屋,你們就在門口站著,一人拿一個筆記本拿一管筆,看著他家進幾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什麽時候出來的,手裏拿著什麽東西,都記到本上,他愛怎麽怎麽,咱不管,有單位管呢。到後期我們什麽毛病都沒有。咱裏邊還真有人,上誰家去了,看見人家桌上擱著一塊手表,擱自個兒兜裏了,被挨鬥的人看見了,最後讓你吐出來,吐倒是小事,多寒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