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楚漢浪漫主義(第2/7頁)

如果與《詩經》或先秦散文(莊子當然除外,莊子屬南方文化體系,屈原有《遠遊》,莊則有《逍遙遊》,屈莊近似之處早被公認)一相比較,兩漢(又特別是西漢)藝術的這種不同風貌便很明顯。在漢代藝術和人們觀念中彌漫的,恰恰是從遠古傳留下來的種種神話和故事,它們幾乎成了當時不可缺少的主題或題材,而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伏羲女媧的蛇身人首,西王母、東王公的傳說和形象,雙臂化為兩翼的不死仙人王子喬,以及各種奇禽怪獸、赤兔金烏、獅虎猛龍、大象巨龜、豬頭魚尾……,各各有其深層的喻意和神秘的象征。它們並不是以表面的動物世界的形象,相反,而是以動物為符號或象征的神話—巫術世界來作為藝術內容和審美對象的。從世上廟堂到地下宮殿,從南方的馬王堆帛畫到北國的蔔千秋墓室,西漢藝術展示給我們的,恰恰就是《楚辭》、《山海經》裏的種種。天上、人間和地下在這裏連成一氣,混而不分。你看那馬王堆帛畫,龍蛇九日,鴟鳥飛鳴,巨人托頂,主仆虔誠,…;你看那蔔千秋墓室壁畫[圖版19]:女蝸蛇身,面容姣好,豬頭趕鬼,神魔吃魃,怪人怪獸,充滿廊壁……。它們明顯地與《楚辭》中《遠遊》、《招魂》等篇章中的形象和氣氛相關。這是一個人神雜處、寥廓荒忽、怪誕奇異、猛獸眾多的世界。請看《楚辭》中的《招魂》: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唯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鏈石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裏些。雄虺九首,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這裏著意描繪的是一個惡獸傷人不可停留的恐怖世界。在馬王堆帛畫、蔔千秋墓室壁畫中所著意描繪的,可能更是一個登仙祝福、祈求保護的肯定世界。但是它們卻共同地屬於那充滿了幻想、神話、巫術觀念,充滿了奇禽異獸和神秘的符號、象征的浪漫世界。它們把遠古傳統的原始活力和野性充分地保存和延續下來了。

從西漢到東漢,經歷了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崇儒術”的意識形態的嚴重變革。以儒學為標志、以歷史經驗為內容的先秦理性精神也日漸濡染侵入文藝領域和人們觀念中,逐漸溶成一種獨特的南北文化的混同合作。楚地的神話幻想與北國的歷史故事,儒學宣揚的道德節操與道家傳播的荒忽之談,交織陳列,並行不悖地浮動、混合和出現在人們觀念和藝術世界中。生者、死者、仙人、鬼魅、歷史人物、現世圖景和神話幻想同時並陳,原始圖騰、儒家教義和讖緯迷信共置一處……。從而,這裏仍然是一個想象混沌而豐富、情感熱烈而粗豪的浪漫世界。

下面是幾塊(東)漢畫像石的圖景;

第一層刻的是:伏羲、女媧、祝融、神農、顓頊、高辛、帝堯、帝舜、夏禹、夏桀
第二層刻的是:孝子曾參、閔子騫、老萊子和丁蘭的故事。…
第三層刻的是剌客曹沫、專諸的故事。…
第四層刻的是車馬人物。(《漢代繪畫選集》第2頁)畫分四層;第一層是諸神騎著有翼的龍在雲中飛行。第二層自左而右,口中噓氣的是風伯,坐在車上擊鼓的是雷公,抱著甕瓶的是雨師,四個龍頭下垂的環形是虹霓,虹上面拿著鞭子的是電女,虹下面拿著錘鑿的是雷神擊人。……第三層有七個人拿著兵器和農具在對幾個怪獸作鬥爭。第四層是許多人在捕捉虎、熊、野牛等,…(同上書第四頁。對雷公等解釋疑有誤,此處不辯)。

比起馬王堆帛畫來,原始神話畢竟在相對地褪色。人世、歷史和現實愈益占據重要的畫面位置。這是社會發展文明進步的必然結果。但是,蘊藏著原始活力的傳統浪漫幻想,卻始終沒有離開漢代藝術。相反,它們乃是楚漢藝術的靈魂。這一點不但表現在上述滿目琳瑯的世界等主題內容上,而且也表現在運動、氣勢和古拙的藝術風格上。

(二)琳瑯滿目的世界

盡管儒家和經學在漢代盛行,“成人倫,助教化”“懲惡揚善”被規定為從文學到繪畫的廣大藝術領域的現實功利職責,但漢代藝術的特點卻恰恰是,它並沒有受這種儒家狹隘的功利信條的束縛。剛好相反,它通過神話跟歷史、現實和神、人與獸同台演出的豐滿的形象畫面,極有氣魄地展示了一個五彩繽紛、琳瑯滿目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有意或無意地作為人的本質的對象化,作為人的有機或非有機的軀體而表現著的。它是人對客觀世界的征服,這才是漢代藝術的真正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