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5章 苟且之徒

毛玠眉心緊蹙,良久未語。

他能理解孫策的擔憂,但他更清楚這兩個條件都不可能實現,尤其是後者。兗州原本就是從屬於袁紹的地盤,從開始的劉岱到現在的曹昂,幾任兗州刺史都是袁氏的門生故吏,袁譚本人不久前還親任兗州刺史,如果不是冀州世家的強勢,容不下其他勢力,兗州世家早就選擇袁譚了。

讓曹昂控制甚至誅殺與袁譚有聯系的世家,兗州世家會直接翻臉,甚至起兵反抗。即使是那些與袁譚沒有聯系的世家也不會坐視曹昂這麽做。世家支持不同的派系本來就是亂世之中的生存策略,他們怎麽可能讓曹昂獨大。

“大王,恕玠直言,這麽做……只會逼兗州與大王為敵。”

孫策一點也不意外,不緊不慢地問道:“你說的兗州是指曹兗州還是兗州世家?”

“兗州世家。”

“那就無所謂了。”孫策笑道:“遲早的事。”

毛玠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他聽得懂孫策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孫策新政的基礎之一就是從世家手中奪取土地,抑制兼並,至於是強奪還是贖買,只是不同的手段而已,目的卻是一致的。兗州世家不肯選擇孫策的原因就是不肯放棄手中的土地,他們要兼得土地與工商之利。工商之利很豐厚,但土地卻是根本。沒有糧食,金山銀山都沒有意義。

自從中平元年之後,兗州就是戰場中心之一,兗州人對糧食重要性的認識比誰都深刻。董卓主政那幾年,一石米賣到幾十萬的記憶刻骨銘心。

孫策顯然也知道他與兗州世家的分歧很難化解,所以他傾向於用武力解決問題,為此不惜將兗州世家推向袁譚一邊,成為敵人,也不肯讓步。不得不說,孫策這麽做很陰險,也很冒險,卻也是一個很理智的選擇。既然不可能談判,那就找個理由消滅,一旦被擊敗,兗州世家就只能任他宰割了。

毛玠忍著不安,提醒道:“大王,恕玠愚昧,大王雖深謀遠慮,為抑制兼並不遺余力,可是就當前的形勢而言,將兗州世家變成敵人對大王來說並不明智。”

“那你說說,如果兗州世家支持袁譚,形勢將如何演變?”

“這個……”毛玠沉吟片刻。他知道,如果不能說服孫策,讓孫策意識到這麽做的危險,他這次出使的任務就失敗了。“大王面前,玠不敢言兵,只是睢水、泗水雖險,不如大河,睢陽、任城雖固,不比濮陽。五州雖富,三路出擊,恐難持久。一旦蹉跎,大王數年心血付之東流,豈不可惜?”

孫策無聲地笑了。“功曹謙虛了。我剛才說過,你是難得的明白人,不愧為兗州俊傑。你說得沒錯,如果兗州選擇支持袁譚,豫州成為前線,對我來說的確壓力不小。不過我也想過了,且不說袁譚未必能攻入豫州,就算能,我也承受得起,大不了放棄豫州,退守江東。我倒是想再問問功曹,袁譚重新占據豫州之後,他是接受豫州現狀,還是恢復原狀,將土地、戶口重新分給世家?”

毛玠吃了一驚,盯著孫策看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很顯然,他考慮的問題,孫策都已經考慮到了,而且考慮得比他更周全,更深遠。袁譚奪取豫州之後,中原形勢將會如何?這個問題可能很多人都沒有考慮過,但孫策考慮過了。

豫州的世家已經被孫策清洗得七七八八,大部分土地都分給了普通百姓。袁譚接管豫州,是維持現狀,還是將這些土地重新分配給世家?如果是前者,那跟隨他的世家不會答應。如果是後者,那些得到了土地的百姓不會答應,他們要麽隨孫策渡江,要麽奮起反擊。不管是哪種結果,袁譚都會遇到麻煩。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當袁譚兵臨城下,豫州百姓意識到眼前的穩定生活即將不復存在,響應孫策的號召,全民皆兵,和袁譚決一死戰,拒敵於境外。讓他們主動進攻兗州或者冀州或許不情願,為了保護既有利益,他們不會有任何猶豫。

如此一來,睢水一線就是戰場,兗州就是前線。

一想到那些遷徙到豫州的兗州百姓拿起武器,為孫策而戰,毛玠心裏很不是滋味。這是兗州世家造的孽,這是他們這些人造的孽。他們無法讓兗州百姓安居樂業,只能讓他們到豫州謀生已經是失職,還逼著這些背井離鄉的兗州百姓拿起武器,與袁譚戰鬥,豈不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

毛玠心中苦澀,說出來的話連自己都覺得可恥。“大王,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恐非明主當為。”

孫策輕笑兩聲。“功曹,你這可是欲加之罪。”他欠了欠身,淡淡地說道:“天下雖安,忘戰必危,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雖說不是縣縣有講武堂,可是尚武之風,我從來不敢忘,也不會忘。我也希望我治下的百姓不會忘,否則富而不強,他們遲早會成為別人眼裏的兩腳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