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七章 過往(第2/2頁)

“嗯,我先瞅瞅。”

他很快掃了個大概,道:“一般吧,改也沒什麽戲,這題材就不行。人家都是政治、文化、經濟沖突之下的人性觀,就咱們,天下太平的家庭倫理。”

“得了,別拽了,你說我接不接啊?”

“呃,你自己定吧,練練手也行,這角色還可以。”

“哦。”

範小爺收好劇本,站在沙發旁瞧了瞧他,忽地拉起老公的手,哼唧了一聲:

“哥哥!”

“幹嗎啊?”

“哥哥……”

她又叫,像極了一枝粉膩嬌醉的桃花瓣在顫動。

“你讓我歇一晚上,明天行不行?”他頭痛。

“不行!”她噘嘴。

“……”

褚青投降,隨手關了電視,正要跟她回屋交糧,不出所料的,那破手機又開始倍兒巴亂蹦。

他反身接聽,說了幾句便掛斷,喊道:“寶寶,我得出去一趟!”

“誰啊?”

丫頭在床上應道,沒大動肝火,這麽多年早被晃點慣了。

“婁燁,不知道什麽事。”

“那你還回來嗎?”

“看看吧,不回來給你打電話。”

“哦,過了十二點我可不鎖門啊,誰愛進誰進!”

……

“沒別的事,就是想找你喝酒。”

這是婁燁看到他說的第一句話。

“《頤和園》完了!”

這是第二句。

當褚青趕到小飯館的時候,婁燁已經坐在那裏,桌上撂著兩只空酒瓶,沒菜。棚頂的吊燈昏黃,墻皮漆黑,棉布簾子也不太嚴實,嗖嗖地往裏灌風。

“哥,你想喝上我那兒喝去,在這幹嗎呢?”他見對方搖搖墜墜的,連忙過去扶。

“不,不用,這就挺好!”

婁燁的酒量略差,加上心情抑郁,不覺有了絲醉意。褚青沒辦法,只好道:“那咱叫幾個菜,別喝涼的。”

說著,他喚過服務員,點了個鍋仔和兩道炒菜,酒也換成了38度的綿竹大曲。那服務員的表情極其驚悚,想問又不敢問,糾糾結結的退下。

虧得店內沒別的客人,否則肯定騷亂。

而此時,他才接過話頭,道:“你剛才說什麽,怎麽就完了?”

“後期做完了……”

嗨,他松了口氣,可下一秒,婁燁又道:“也特麽快完了!”

“我把《頤和園》送去審查了,沒過,我打算再送。”

“我知道,它過不了。”

“我知道,它不能上映。”

“我知道,他們會用一個特可笑的理由斃掉那部電影。但我也沒辦法,我幹活的時候老是忘了那些東西,這個你能拍,那個你不能拍……”

“……”

褚青默默聽著,連菜端上來了都沒動。

當初,一群朋友就勸過婁燁,沒聽,如今也不是在後悔,是憋著,是壓著,是忍著,是最極限的跟老朋友聊一聊。

那片子他知道,有青春,有騷動,有裸體,有反思……但這都不重要,最嚇人的是,裏面還有八九。

你以為《藍宇》被禁,真是因為同性戀嗎?不就是稍稍提了幾筆天安門嗎?更別說《頤和園》這種明目張膽的描繪。

其實整個第六代,賈樟柯妥協過,王小帥妥協過,張元直接墮落,管虎遊走在商業與文藝之間!

只有婁燁,這個黑黑瘦瘦的小個子,直到十年後,仍然死倔死倔的站在自認為有價值、有靈魂的電影廢土上。他不一定正確,但一定值得敬佩。

婁燁一盅一盅地喝著酒,偶爾夾口菜,強大的自制力仍然掌控著頭腦的思維,道:“我以自由的表達方式進行我的電影工作,卻被首先理解為對禁止的反抗。這就是我們的現實,我們必須無條件接受對我們每個人的各種分類、定位和命名,無一幸免。”

“我不希望我面對的事情,是以後20歲的導演還要面對的。他們拍第一部第二部影片的時候,應該比我們要好。”

他保持著慣有的說話口吻,深刻,矯情。褚青沒有笑,甚至不敢喝酒,免得兩個人都醉倒。

在這樣的夜裏,被老朋友叫出來,除了同喜同悲,還能幹什麽呢?

“以前禁止的時候,我們最自由,現在審查放寬了,我們反倒被束縛了,真諷刺。”

婁燁拈起酒盅,在眼前晃來晃去,語帶感傷:“我還是覺得那會兒最好。”

“呵,我也覺得那會兒最好。”

褚青低聲應了句,似說給對方,又似說給自己。

一頓飯吃了許久,飯館都臨近打烊,酒喝了半瓶,菜剩下大半。他知會了媳婦兒一聲,便扶著婁燁出門,外面夜色無邊,路途未盡。

婁燁靠在他身上,醉意蒙眬:

“青子,我想《蘇州河》啊,那時的愛情真好……就像風一樣突然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