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冬至(第2/3頁)

折騰一氣,真到開拍的時候,夜已過半,都淩晨了。

楊荔娜紮著馬尾辮,走到正中,用普通話報幕:“汾陽縣農村文化工作隊慰問演出,現在開始!”

褚青縮在人堆後面,看這姑娘似模似樣,聲情並茂,頓時有種小學運動會即視感,“金秋艷陽”神馬的。

“一列火車,正奔馳在灑滿陽光的土地上,開向我們偉大領袖毛爺爺的故鄉!”她念著配詞,揮動手臂,拗了個十分中二的造型。

這節目是表演唱,就是有演,有唱,還有表……

結果剛說了第一句,底下就有老鄉喊:“好!”

“停!”

賈樟柯搓搓手,道:“大爺,一會人都出來,您再喊。”

“啊,行嘞!這不看這女娃子挺好看的麽。”一老頭咧著黃牙笑道。

話說文革時期的文藝演出,模式基本一樣,誇張的形體,上口的歌詞。開始還NG了幾次,後來就越來越順暢,在這破舊禮堂的映襯下,演員們似乎也感受到了1979年的氣氛,比排練時發揮得更好,表演得輕松自然。

老鄉們不停地在笑,非常給面子的沒走神,年老點的可能看過,年輕點的可能聽說過。總之,在這個晚上,他們沒意識到自己參與了一部電影的拍攝,只當是看了一出免費的戲,陪一群神神叨叨的人熬過了今年冬至。

淩晨四點,鄉親們看完熱鬧,各自回家睡覺,而劇組還得等待下一場的拍攝。

“我說你不過去,跟這擠個什麽勁?”顧崢邊烤火邊嫌棄地往外推。

“這不沒到我呢麽,凍成傻逼了快。”

褚青死乞白賴地用屁股一拱,占了他半個小板凳,手伸到爐子上方,感受著旺熱的溫度,血液都舒活了些。他呼出口氣,扭頭瞅了瞅,忽道:“你那機器別烤化了。”

這場戲是文工團演出完,坐在汽車上準備返回的一個場面。

因為車上太窄,沒地方站人,閑著的都跑到禮堂看門大爺的屋裏烤火。小屋裏擠了十來號人,估計就算不生火,也能搓出一身汗。

裏面還有個韓國姑娘,叫金必貞,她的工作就是拎著DV在組裏晃悠,看著點好玩的就拍下來,事後做成花絮彩蛋什麽的。

她那破DV被凍得已經掛掉了,正湊在爐火邊回血,用讓人很郁悶的普通話道:“沒事,它的……”可能想說質量這個詞,又記不起來,只得接:“它的,好!”

“嗯,好!”褚青撇撇嘴。

那邊老顧跟看門大爺聊得正歡實,老頭瞅著幹巴巴的,沒想到真人不露相,說自己是退伍軍人,參加過朝鮮戰爭,在1951年到過漢城。這等身份,瞬間讓眾人肅然起敬。

“哎老爺子,我爹也打過那仗。”陶軍一下來了興致,道:“他還教過我一句韓語,好像叫什麽繳槍不殺,記不太清了。”

大爺裹著破棉襖,臉上的褶皺裏抹著黑煤灰,笑道:“你那不對,這麽說。”他糾正了一下發音。

金必貞忽聽著一句家鄉話,也好奇地湊了過來,褚青連說帶比劃地給她講明白內容。這姑娘眼睛都亮了,非常想參與進去,嘴皮子又不利索,跟那幹著急。

顧崢倒很奇怪她的態度,中國人和韓國人,對那場戰爭的印象,似乎完全不一樣。

老顧也是個愛多愁善感的貨,他覺得小屋裏忽然變得很有意思,這幾個人,之前素不相識,彼此間被奇妙的因果連在一起,僅在此刻圍爐夜話。天明之後,分道揚鑣,可能終生不見。

褚青沒他那麽多想法,正想問老爺子一些戰事秘聞,就聽外面“嘀……”,汽車的大喇叭響,傳到屋裏清清楚楚。

“得,我過去了。”他惋惜地起身,慢悠悠地離開爐火。

外面車上,亮著燈,文工團團長正在點名,人都齊了,就差個崔明亮。

這時,褚青爬上車,剛露頭,他就問:“戲演完了麽?”

“完了,咋了?”

“你說咋了?一車人就等你一人,你少爺啊!”團長夾著煙頭,胳膊支在腿上,很看不慣這種刺頭。

“我遲到一會咋了,又沒耽誤你演出。”褚青踩在台階上,扒著車門,不在乎道。

“沒耽誤演出……”他嗤笑一聲,道:“你以為你演得咋樣?”

“你說我演得咋樣,我就是演得好。”

團長扔掉煙,用鞋底踩了踩,道:“你那火車叫,那他媽叫的什麽啊?”

褚青上了台階,邊往裏走,邊道:“我又沒坐過火車,我哪知道咋叫。”

其他人見這倆貨越說越激,連忙打圓場,紛紛道:“算了吧。”

“明亮,別說了。”

“開車吧。”

褚青坐在最後一排,悶聲不語,團長也咂巴了下嘴,扭頭道:“開車。”

話音剛落,燈光瞬間熄滅,十幾個人化作一團團影子,澆築在鏡頭前的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