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表演(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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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的鏡頭不多,充滿了大段大段的空鏡和長鏡。賈樟柯把鏡頭一共分了十二組,資金有限,時間很趕。

褚青不知道怎麽去表演,老賈也沒給他說過戲,只告訴他,就記著自己演的是一小偷就行了。

這叫什麽破導演!

褚青只好自己琢磨,演小偷該怎麽演呢?

他想起來自己生活的小縣城,有一個很大的農貿市場,自己經常去逛。市場裏就有很多小偷,當然以他的身手從沒被偷過,還順手逮過幾個小偷。

以至於後來只要他出現,整個市場都安寧無比。

他回憶那些個小偷的樣子,發現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縮著肩膀,手從來不垂直放著,而且眼神遊動不定。

眼神的閃動,可不是左瞅瞅右瞅瞅,那是腦袋動,不是眼神動。

他又想起跟爺爺搭手過招的時候,身子不動,眼睛卻得緊盯著老爺子的動作,手到哪眼睛就得跟到哪,一不留神就要被揍。

褚青試著找回這種感覺,兩個眼球在眼眶裏骨碌骨碌地來回亂動,看著嚇人。

他自己玩了一會,覺著不錯,挺靠譜。

於是,在拍下一個鏡頭的時候,賈樟柯就看到了這麽一幅情景。

一個穿著灰不拉幾西服的年輕人,縮著肩膀,手指頭時刻在張著,在小街上亂逛,這邊瞅瞅賣鞋的,那邊看看賣水果的,一轉身,手裏已經多了個蘋果。

然後,藏在黑框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左右閃動了下,似乎很得意的樣子。

賈樟柯看得忘了喊停,直到余力為喊了一聲,才回過神,瞅向褚青的眼睛忽然變得很炙熱。

他不給褚青說戲,有倆原因。

一是他幾乎沒有調教演員的經驗,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讓演員有更好的發揮。

二是他找非職業演員的目的,就是為了拍出那種極度迫近真實世界的影像,最好不要帶有一點表演的痕跡。

但其實,這只是眾多導演一廂情願的想法。

無論演員還是非演員,只要暴露在鏡頭之下,一定就會有表演的意味出現。就算是最近乎真實的紀錄片,也是如此。

攝影鏡頭就像是一個魔法領域,在這個領域內,每個人潛在的表演細胞都會被激發出來。再真實的人,對著鏡頭不知不覺也會變得和平時不一樣。

不是自己,那就是表演。

剛才褚青那番有意無意的表演給了他一種新思路,那種靈動似乎給鏡頭裏注入了一股活氣,尤其是跟背景那座麻木的小縣城相映襯,更是形成一種奇妙的反差。

於是這便讓他產生了一種,這樣演下去也不錯的感覺。

說實在的,褚青的表演很生澀,他只是單純地在模仿小偷的行為,但舉手投足又不自覺地表露出自己的特點。

對他的印象,賈樟柯最深的感覺就是平和。

說話,做事,吃飯,甚至連走路都透著一種平和。

而這種平和,和他生澀的表演,居然能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很自然的狀態。

在刻意與呆板之間,找到了平衡點。

有些小嘚瑟,總體又是麻木無聊的,似乎小武,就該是這個樣子。

這無疑給了老賈一份驚喜,原生態的電影固然真實,但有了這種自然表演的支撐,無疑會讓畫面更加飽滿和立體。

“青子演得不錯!”賈樟柯稱贊了一句。

他跟余力為都是菜鳥,根本不知道監視器是啥東西,兩人就頭碰頭瞅著攝影機的取景器看回放。

余力為也對剛才的鏡頭很滿意,道:“畫面很棒,細看又有反差感,真的不錯!”

賈樟柯可以說給了他極大的拍攝自主性,而他掌控的鏡頭也很有特點,樸實平靜,不張揚,能捕捉事物最原始的狀態。

這部電影,即是賈章柯給予了思想,余力為填充了內容。

接下來就是一組鏡頭:小武在縣城中閑逛著,腳步路過的,是在公交車站冷漠等車的人們,是街邊的台球案子,是電視、舞廳、錄像廳泛濫成災的流行歌《心雨》……

大段的長鏡、中鏡、遠鏡和街頭群像,在余力為的掌控下都呈現出一種黃綠黃綠的色彩。熙攘的群眾演員自行其是,仿佛根本不知道攝影機的存在。

這種最真實的城市運動不是因為調度安排,而是從屬於這座縣城本身。

賈樟柯盯著取景器裏的畫面,全身都在顫抖。

他再清楚不過,對一個導演來說,這是最難得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