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知其不可而為之

美術學院的院長通常是這所學院最有名的藝術帶頭人,是位全國金獎比洪巧雲拿得更多的油畫家,五十歲不到充滿儒雅的藝術氣質。

最早看見石澗仁的時候是有點不以為然禮節性客套的,當宣布石澗仁是繼承人的時候,也有點詫異,但現在展開這張紙以後,比在場所有人都提前快速掃了一遍信箋文字的他,表情忽然就有些變化,甚至是劇變。

這是石澗仁清晰觀察到的。

念讀這封遺囑的聲音幾乎是突然變得低沉而減少了那種張揚的力度:“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相信無論你在何時何地,我想我都能看見你的選擇,也唯有你,才是我去見老伴以後,能夠代我了卻心願的好朋友,謝謝你……”

第二次說謝謝了,立下遺囑的王汝南肯定不知道自己會以什麽樣的方式辭別人世,這謝謝當然不會是針對他重病昏迷以後石澗仁的行為。

在場所有人都有些驚訝,現場一片安靜的傾聽。

院長的聲音似乎還帶上了一些感情:“我很有幸在人生暮年,結識你這樣一位心懷坦蕩的忘年之交,看到你,我心裏最大的石頭就可以放下來,可以安心的去見我的老伴,也可以問心無愧的面對她……”

“作為一個只會寫書法,只愛好書法的愚鈍之人,在我年輕的時候因為社會動蕩,遭遇了不少的不公正待遇,但我非常幸運的能跟秀琴在一起,舉案齊眉,相親相知,直到改革開放以後,又有幸作為中日友好交流文化工作人員,前往日本進行書法交流培訓近十年,其實我一直都是幸運的。”

原本如喪考妣的王希庭夫婦也聞言轉過了頭,閃動的眼神好像又想挖掘寶藏!

沒錯,立刻就提到了這點:“這十年間,是日本經濟飛速發展的十年,從報紙上得知也是泡沫經濟的十年,全世界最貴的藝術品拍賣成交價都是這個階段由日本公司創下的,所以我的書法作品曾經賣出了很可觀的價格,日本幾家大型株式會社跟保險公司都有收藏我的作品,雖然不能跟其他藝術品相比,但我們夫婦倆一共還是獲得了數百萬元的外匯收入。”

中年夫婦已經不約而同的站起來,仿佛只要說出這些收入放在哪裏,他們就會不顧一切的去搶奪!

石澗仁依舊平靜的坐在那裏,腦海中似乎在回旋著自己那位老朋友輕描淡寫的話語,兩人寫字論道的時候,從來不會提到這些事情。

“但這筆資金,我跟秀琴商量以後,一日元都沒有帶回來,我們利用在日本全國各地教學示範的機會,走遍了日本大小城市的各種舊書店、收藏品店還有中古典當行,盡我們所能,買了這些書。”

“這些在幾十年前,國家懦弱貧窮的時候,被日本軍隊和商人用各種非法手段掠奪帶走的文獻書籍。”

“可能是那些士兵各自帶回家的,又或者是別的什麽渠道弄到日本的,也許沒有放到博物館炫耀,送到文化中心研究的档次,就這樣流落在日本民間的這些普通文獻書籍,我們盡可能的都買回來,幾百幾千一本的不多,大多幾十塊就能買下,然後零零碎碎的寄回國,郵費也花了不少。”

包括石澗仁在內,也許很多人的腦海裏哄的一下,隨著一句一頓的話語,好像被一記記重錘砸過心頭!

院長盡量想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才對得起文字的平淡,可他的嗓音終於難以抑制的顫抖起來:“我……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也沒有家財萬貫的商業才能,甚至連兒女的培養都做不好,但我是個中國人,當走在日本彬彬有禮的街道小巷,看見那些放在門檻上出售的中國文獻,回想你死我活又自私自利的國內環境,我小心眼的認為正是這些掠奪而去的書籍教得他們這麽好,所以我要一點點的把它們都帶回家,這就是我和秀琴的一點小願望,這些書可能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珍品,更不是什麽具有經濟文化價值的古籍,我能買得起的,都是當年普通人家的書籍,但它們都是我們中國人的,是中國人千百年的文化結晶,就好像無數默默無聞的中國普通人組成了這個巨大的國家,支撐整個中華民族文化脊梁的,不是那些拍賣場上幾千幾億的珍品原作,而是浩如煙海的普通文字跟書籍,只有把點點滴滴都灑到每一家每個人了,才能讓丟失的那些魂魄回來……”

讀到這裏,那位油畫家院長忽然有些哽咽,使勁平復一下自己的情緒,坐在貴賓席中的一位老人不聲不響的站起來,他身邊的人連忙跟著站起來,隨後幾乎所有人都跟著站起來,整個展覽廳裏面原本參差不齊的觀眾賓客們,都肅穆的站直了身體,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尊敬的面對那位老人。

連之前隨意拿著書單的那位公證人員,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把書單雙手捧住,挺胸擡頭,好像自己拿著格外珍貴的東西。